雲水聽見屋內的動靜,急得滿頭是汗,可門外被姜文琴的婢女把守著,她根本就闖不進去。
方才她瞧著天氣好,去交代丫頭婆子們繼續晾曬衣物收拾院子,就見二姑娘帶著人上門說是來探望姑娘。
她自小伺候姑娘,府上的人與事最是清楚。當初夫人當家時,二姑娘日日來請安比對生母還要孝順。等到夫人病故,唐氏得寵後,二姑娘明面上依舊知書達理,私底下卻總是仗勢欺壓弟妹,自家姑娘就是被哄騙欺負最慘的那個。
偏生姑娘性子單純,自小又沒玩伴,只知道她們是姐姐,就算每每吃虧也愛與她們玩。
她立即便如臨大敵般,好在迎了她們進屋後,姑娘卻不知跑去了哪。原想糊弄糊弄就將這尊大佛給請走,但姜文琴哪有這麼好哄騙,不知誰人通風報信說姑娘在耳房,她竟帶著人尋了過去。
眼瞅這架勢,根本不是姐妹間的探望,分明就是惡客上門,她氣得直跺腳。
如今侯爺不在府上,大郎君與盧媽媽還在進京的路上,院內連個可信之人都沒,她只能在外乾著急,不知該如何是好。
此刻的屋內,隨著姜文琴的話音落下,回應她的是姜幼宜脆生生的一聲好。
姜文琴輕蔑的露出個笑來,這痴兒還是和以前一樣好哄騙,她抬著下巴朝前伸出手。
可半刻過去,等得人都要睡著了,也沒見姜幼宜有半點動作。
這是幾日不見,就學精明瞭?
她眉頭擰緊,惡狠狠地瞪了姜幼宜一眼,將手往她那又伸了下,示意她趕緊把圍脖脫下來。
姜幼宜盯著她的掌心看了許久,像是終於是明白了,睜著烏黑的眼,緩緩地抬起下手。
接著就在姜文琴的矚目下,將她的手緩緩疊了上來。
姜文琴:……
這是不懂裝懂呢!
姜文琴惱怒地將她的手給用力拍開道:“你穿得這樣笨重,連跳都跳不起來,如何玩藤球?還不趕緊把衣服脫了。”
姜幼宜迷茫地捂著被拍紅了的手,還來不及感覺到疼,就聽到劈頭蓋臉的一句,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二姐姐是這個意思啊。
她也沒去想,為何三姐姐還有其他丫鬟穿得與她差不多卻不用脫,只想著姐姐說的便是有道理的,生怕她們和以前一樣嫌她動作慢,又把她一個人丟下不理,乖乖地開始脫上襖。
她今日穿的是身繡五蝠捧雲的黃色小襖,繡紋精緻卻有些單薄,姜幼宜對這事生疏,動作就顯得有些笨拙。
光是解釦子,便來來回回磨蹭了許久。
有了剛剛的事,姜文琴就認定這小痴兒是故意拖延時間,不耐地道:“五妹妹這麼慢,不會是存心不想與我們一塊玩吧,那我們可不等你了。”
姜幼宜急得直搖頭,一急聲音都有些結巴了:“玩,玩的,幼幼不,不故意的。”
好在她的衣服並不複雜,外加有人在旁催著,沒過多久便將小襖給脫了。
裡面是件厚實的細棉中衣,她處在背光處,瘦瘦小小的站著,顯得格外單薄,好似一陣風都能把她給吹走。
但姜文琴並不罷休:“愣著幹嘛,繼續脫啊。”
姜幼宜的動作頓了下,雲水姐姐告訴她穿得少會凍著的,可二姐姐也不會騙她的呀。她雖然奇怪,可被姜文琴催促,她就又乖乖地解開了中衣的繫帶。
再裡面就是中領的純白裡衣了,窗邊的風鑽進來,繞著她的後脖頸一吹,她便冷不防地打了個寒顫。
見她身上沒剩幾件了,姜文琴這才滿意,而後目光灼灼地盯著那圍脖,手指輕輕招了招。
“還有那個呢,取下來,我一併替你收著吧。”
姜幼宜順著她的動作低頭,遲疑地撫上脖頸間那團毛絨絨的圍脖,不解地小聲道:“二姐姐,不重……”
這個圍脖很輕的呀,小小一團,圍著特別暖和,她本來是捨不得圍的,昨兒拿回來便寶貝地藏進了櫃子裡,還是今早雲水姐姐怕她太冷,又給取了出來。
“我說取便要取。”
姜文琴讓她脫衣服,她雖然覺得奇怪,卻還是很聽話,唯獨這個圍脖,姜幼宜生出了幾分不願意。
不知為何,她心底有個聲音讓她不要給,好似給了二姐姐,她便要失去這個圍脖了,就像以前每次交給二姐姐保管的玩具首飾一樣,再也沒回到她的手中。
若還是那些玩具首飾,就算不見了也沒關係,可這個圍脖她很喜歡啊。
這是爹爹給她的,還是姨娘親手替她圍的,她不敢告訴別人她好羨慕二姐姐,羨慕她能有孃親常伴左右,姨娘待每個人都很好,可看二姐姐的眼神最是溫柔。
而幼幼的孃親卻不見了。
爹爹說孃親是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等她長大就會回來了,孃親喜歡聽話的幼幼,她不哭也不鬧,乖乖等孃親回來。
但她還是會想孃親,對年紀相仿同樣溫柔的姨娘會下意識地覺得親切,連同這條圍脖,也捨不得弄丟。
故而,不論姜文琴怎麼說,她都雙手牢牢護住圍脖搖頭道,“不重的,幼幼戴著玩……”
她說著說著聲音一點點低下去:“不,不玩了……”
姜文琴只覺被這痴兒給耍弄了,氣得想直接上手去搶,又覺得這樣不夠解氣。
她方才見這姜小五凍得發抖,還善心大發,想著只要她把圍脖雙手奉上,就不捉弄她了。既然這姜小五不識趣,那就別怪她這做姐姐的好好教教她規矩了。
姜文琴抿著唇冷笑了聲:“好,既是你說不重的,那我們便來試試。”
說著,她便抱過丫鬟手中的藤球。
姜幼宜一聽不用拿圍脖了,還能玩球,黯淡的雙眼瞬間又亮了起來,二姐姐對她還是很好的。
她剛要問這個球該怎麼玩,想學著三姐姐等人的樣子去接球踢球,就見那個藤球直直地朝她的面門砸來。
她的反應一向比同齡人要慢些,平時跑動都會失去平衡,更何況是突如其來的危險。
姜幼宜直愣愣地看著那顆漂亮的藤球在眼前放大,而後是額頭被用力的撞擊,她還來不及感覺到疼,就被那股力帶著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疼,好疼。
不止是被砸到的額頭,她往後摔的時候,手肘磕到了屏風柱,細嫩的手掌也被地面磨出了血痕。
幾乎是同時,她的雙眼就蒙上了一層霧氣,眼淚就要落下來。
可她答應過爹爹不哭的,她微微張大嘴巴,小口小口地呼著氣,怎麼都不敢讓眼淚掉下來。
見她摔得這般狠,姜文琴不僅不擔心,還拉著旁邊人看笑話。
“哎呀,五妹妹不會玩,怎麼還偏愛往我這球上撞,怎麼樣,有沒有摔疼啊。”
姜文亭在姜幼宜摔倒的時候,不忍得撇開了眼,可她不敢幫,若她替姜幼宜出了頭,那被折騰的人就會是她與孃親了。
她連個嫡出的身份都沒有,得罪了唐氏母女,她們的下場只會更慘。
這會只能扯著勉強的笑,小聲附和道:“這球不長眼,自然不能怪二姐姐。”
其他丫鬟聞言也跟著笑起來,滿屋子皆是此起彼伏的笑聲,襯得摔在地上艱難站起的姜幼宜,更加的可憐狼狽。
姜文琴卻還不過癮,讓人撿了球在掌心顛了顛,再次直直砸了過去。
不過這次藤球砸得有些偏了,擦過了小女孩髮梢,啪的一聲撞在屏風柱上,滾進了裡屋,丫鬟趕忙追進去撿。
姜文琴則緩步走到了姜幼宜跟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饒有興致地道:“五妹妹,疼不疼啊?你看,早些把東西取下來,不就可以少走些彎路了……”
她說著彎下腰,伸手去扯那條雪白的圍脖。
姜幼宜為了不讓淚水滾下來,憋得整張臉都紅紅的,可淚水還是溢滿了眼眶。
她仰著頭,嘴巴輕輕張合著,十根白嫩的手指無措地抓緊著圍脖。
姜文琴一下沒得手,手上的動作就愈發粗魯起來,半長的指甲更是用力得嵌進她的脖頸。
但即便如此,那圍脖依舊拉扯不動。
眼見再用勁拽便要扯壞了,姜文琴惡狠狠道:“姜幼宜,鬆手。”
“你再不鬆手,我就去告訴爹爹,你不敬長姐、毫無教養。”
聽到這話,那繃得發白的手指又僵持了一會,才一點點緩慢鬆開。
這回沒有了阻礙,一切都順利了起來,姜文琴的嘴角揚起個得意的笑,從這條圍脖開始,往後她要做這府上的嫡出小姐,什麼好東西都該她先挑。
可就在她即將把雪白的圍脖握在手中時,屏風後傳來個尖利的慘叫聲。
下一瞬便見進屋尋藤球的那個小丫鬟,滿臉驚恐,連滾帶爬地衝了出來,她慌不擇路,根本沒看清站著的人,把姜文琴重重地撞在了地上。
姜文琴手裡的圍脖滑落在地,她捂著被撞疼的地方,狠狠瞪了那丫鬟一眼:“你是沒長眼嗎!好好的發什麼瘋!”
不想那小丫鬟卻整個人跌坐地上,像是半點都沒聽見她的話般,發瘋地往外爬,一邊爬一邊嘴裡哀嚎著:“鬼,鬼,有鬼啊!”
鬼?
姜文琴冷嗤了聲,只覺是這丫鬟衝撞了她,怕被責罰,這才故意亂說話。
她被姜文亭慌手慌腳地扶起,正要好好訓斥一番,就聽啪的一聲,一陣冷風吹過,窗戶重重關了起來,屋內瞬間就昏暗了下來。
緊接著,扶著她的姜文亭突得鬆開了手,瞪大了雙眼,驚恐萬分地看著屏風的方向,聲音發顫地道:“二姐姐,鬼,鬼,有鬼啊!”
姜文琴險些又要摔著,她不耐煩地甩開手:“這青天白日的,怎麼可能有鬼啊……”
她邊說邊抬頭,就看見足有六尺多高的屏風上露出了個腦袋,看不清面容也分不清正反,一眼望去全都是烏黑雜亂的頭髮。
更讓她確信對面不是人的依據是,那鬼沒有腳,整個身子懸掛在半空之中。
姜文琴再囂張,也只是個十一歲的小姑娘,哪裡見過這麼可怖的東西,瞬間嚇得手腳發軟。
不等她尖叫出聲,就眼睜睜看著那鬼抬頭朝她看了過來。
濃密的頭髮間,隱約能看到張慘白毫無血色的臉,雙眼空洞眼角流出暗紅色的血水,似乎還有一條長長的舌頭……
“鬼,鬼啊!救命,有鬼!!!”
滿屋子都是半大的小姑娘,瞬間被嚇得六神無主,根本顧不上什麼姑娘主子了,全都亂成了一團,只想著要往外跑。
姜文琴只覺自己被人踩了好幾腳,臉上身上也不知被誰用力地抓撓,偏偏這會驚恐勝過了疼痛,就算被人拉扯下了不少頭髮,也沒工夫喊疼,她就算疼死也不要被鬼給生吞活剝了。
過了好一會,守門的丫頭才發覺裡頭的動靜不對勁。
她們是得了吩咐在這看門的,沒有二姑娘的命令誰都不敢開門,實在是拍打敲門聲太劇烈,這才好奇地想要問問發生了什麼事,不想門剛開啟個縫隙,裡頭的人就瘋了般往外衝。
只見她們那位打扮得花枝招展,高高在上的二姑娘,此刻蓬頭垢面,臉上一塊青一塊紅還有好幾道抓痕,衣裳也被人扯得亂七八糟,好不狼狽丟人。
丫頭們面面相覷,正不知該怎麼辦,就聽姜文琴極盡嘶啞的聲音道:“快,快走,離開這裡……”
話也沒說完,就被嚇昏了過去,她們這才七手八腳地上前,將兩位姑娘給抬了出去,沒人再敢多看那陰森的屋子一眼。
人如鳥獸般散去,瞬間四周都安靜了下來。
光亮從門外投射進來,沈珏面無表情地撩開披散的長髮,從屏風後的高凳上跳下,過長的白色衣襬拖在地上,幾步走到了那個單薄嬌小的身影面前站定。
小女孩好似也被嚇著了般,整個人蜷縮著,發紅的雙眼呆呆地看著他,本就說話不利索,這會更是連個聲響都沒了。
他似不耐地擰緊了眉,在心中暗道了聲麻煩。
但想到那碗粥,還是撿起了地上的小襖,以及被踩髒了的圍脖,遞給了那小小的身影,語氣生硬地道:“穿上。”
他的動作僵持了許久,久到他的耐心耗盡,正要收回,就看到那隻小手緩緩地伸出來,卻沒接小襖而是抓住了他衣服的一角。
他聽見那軟糯糯的聲音很認真地道:“不,不是鬼。”
她說著還打了個寒戰。
原來她不是被他嚇到了,而是太冷凍著了。
沈珏微微一怔,再次將手中的小襖朝姜幼宜眼前遞了遞,這回的聲音和緩了許多:“穿起來。”
回應他的依舊是那個軟軟的聲音:“多,多謝,多謝姐姐。”
沈珏想說不必,卻聽到了讓他不敢置信的話:“你喊我什麼?”
姜幼宜看著他眨了眨眼睛,乖乖地又喊了一遍:“姐姐。”
?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