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聽張四維這麼提議後,就目光深邃地看向了他,而沒有說話,只任由秋陽在烏黑的翼善冠上灑著金光。
而張四維則神色凝重,目光如炬,似乎是真的下了很大的決心。
“準!”
半晌後,朱翊鈞才對此點頭,然後就笑著對張四維說:“次輔此提議,可謂是謀在將來。”
“陛下過譽,臣慚愧。”
張四維躬身拱手回了一句。
眾人則都在這時眼神複雜地看著張四維,也沒人敢在這時反對。
朱翊鈞看見在場許多文臣士子盯向張四維那不善的目光,心裡倒也很稱意。
但他也不得不承認,張四維是真的很在乎首輔這個位置,也或許是真的不願意放棄廢除新政的目的,而因此,不惜以讓自己落得一佞臣罵名的方式,來逢迎自己這個帝王。
要知道,張四維若是真因為不願意和皇帝持相同政見,大可以今早就辭官,甚至可以在朱翊鈞在政事堂不惜以欺君之罪治諫阻潘成入閣的言官之時,承認自己的確是主張“事歸六部、言歸科道”,而與皇帝政見不合,且寧辭官致仕的。
因為朱翊鈞作為一個皇帝,也不可能就因為一個閣臣與自己持不同政見,就要將其殺掉。
偏偏張四維沒有這樣做,而是寧繼續違心地逢迎他這個帝王,也沒有選擇坦白承認自己的真實想法是厭惡新政。
但無論張四維是真的貪戀權位,還是不願意放棄廢除新政的心,如北宋史上司馬光一樣,不盡廢新法就死不瞑目,朱翊鈞都得在明面上,對張四維這種願意抬高張居正治國思想之地位的行為予以褒獎。
正所謂千金買馬骨。
朱翊鈞現在,要想讓張居正提倡的首輔要敢於實事求是的去改制,敢於實事求是的革新除弊思想,成為不可動搖的大明治國核心思想,要每任首輔都需要承認和踐行這樣的思想,就得給張四維這樣的行為一個正面反饋。
於是,朱翊鈞就在這時說:“今日秋高氣爽,群賢皆在,又進行了關於先生所提的治國當需實事求是,且要以實踐的方式,去檢驗用人與用事是否得當,乃至需以事功治國,而非以道德為標準治國的大討論,且次輔與諸卿也都對朕的先生予以了高度評價,包括徐階,一個本是兩朝元輔,受兩代先帝看重,於國有功;但又極度自私與苟利的偽君子,也對先生和其學問做了很高的剖析,還不惜將自己作為反面之桉例,以至於次輔張愛卿更是高屋建瓴地提出,要讓朕的先生配享太廟。”
張四維訕訕一笑。
朱翊鈞說到這裡就繼續說道:“既如此,為表朕圖治之心,不動搖先生謀國之法,而欲將此列為治政之綱,故著侍御司擬旨,晉武英殿大學士張四維為建極殿大學士,以協輔新政之功,加太傅,遷入首輔官邸,領班侍御司,為天下元輔。”
張四維聽後,忙故作驚喜,且跪下謝起恩來。
“陛下聖明!”
而文臣士子們無論再不樂意,這時也只能跟著這樣配合起來,沒有選擇和皇帝朱翊鈞力爭,說張四維不能直接以中旨任首輔,當需經過廷議才可。
畢竟皇帝握有兵權,又不是想象中那麼好欺負的性子,而自己也不是言路上的官員,自然就沒必要惹得皇帝不高興。
“陛下,張蒲州不能用,此人乃小人也!”
然而,這時,還真有一個愣頭青突然從人群擠了出來,跪在了朱翊鈞面前,叩首在地:“臣請陛下收回成命!”
這人便是舉監雒於仁。
歷史上曾上《酒色財氣疏》,直接罵神宗萬曆皇帝好色好酒而荒廢政務的諫臣。
朱翊鈞和諸大臣監生皆不由得看向了雒於仁。
“你!”
朱翊鈞接著還抬起手來,指著雒於仁,然後還是把手收了回來,看上去神色微怒,且有所剋制,而問著在場諸人:“你們說像這等狂生當如何處置?!”
張四維沒有說話。
其他人也都沒有說話。
只是過了一會兒,申時行卻主動站了出來:
“陛下所言甚是,這位士子就是一狂生,有膽卻無識,雖言侵首揆但實為認知不足,陛下若置他以重典,倒成了他的聖名,惹偏激者效彷,也反讓外人信以為真,認為元輔乃真小人,使一舉監都不惜犯顏直諫。”
眾人皆看向了申時行,眸露詫異之色。
“罷了!”
朱翊鈞這時竟也真的選擇了寬宥這雒於仁,且看向他道:“別隻知道讀書,多去民間走一走,別到時候中第後還這樣,那時就真是白辜負了朕對你的寬仁。”
朱翊鈞說後就離開了國子監,往宮內走去。
而在場的人,除了張四維立即跟著朱翊鈞一起走了外,皆敬佩地看了申時行一眼。
跪在地上的雒於仁則在這時再次大拜在地,泣不成聲起來:“學生謹記聖諭教誨!”
“公怎麼知道陛下不會殺他的?”
王錫爵則在眾人隨扈離開時,問起申時行來。
申時行低聲笑道:“陛下本就是聖主仁君,怎會擅用威福之事。”
王錫爵聽後點了點頭:“但天子親政後第一件事竟是循江陵舊制,甚至要以江陵為準法,來要求將來之輔臣,而沒有放寬吏治,收天下人心的意思,恐百官不會罷休啊,畢竟官嚴民寬的做法是違拗天下人心而為。”
“你說的沒錯,新元輔其實也不容易。”
申時行點點頭就苦笑起來。
張四維這裡則神色懊喪地回了官邸。
張四教見他一回來就沒精打采的,就親自從婢女手裡接過沏好的新茶奉到了張四維面前:“兄長何故如此悶悶不樂?”
鏗!
張四維抓住張四教奉過來的茶盞就揮手將此奮力地摔在了地上,盯著碎了一地的瓷片,腮幫緊咬。
張四教一時只得與婢女一起屏氣凝神。
接著,張四教在回過神來後,就揮手讓婢女退下,然後去門外看了看,才走了進來,沉著臉問道:“沒人在周圍,兄長,到底怎麼了?”
“本希望天子只是尊師重教,同時示威,才堅決讓潘新昌入閣;”
“但如今看來,可以越發篤定的是,他不僅僅是尊師重教,是他本身就支援江陵這麼做,乃至有意要讓江陵本人雖亡,但其精神卻不滅,還要江陵的理念被髮揚!”
張四維很失落地沉聲說了起來。
張四教聽後也頗為失望:“這無疑是最不好的結果。”
“也不知道江陵是怎麼教的,還真教的天子成了真聖人!”
“也讓當今天子對其主張奉若圭臬,乃至真的要認認真真地治國,所用的權術也真的只為著強國富民來,不是為一己私慾!”
“如讓徐階來教導清流,使清流啞口無言,不得不承認坐視江陵立言立德成功。”
張四維繼續說了起來。
“是嗎?”
張四教大驚失色,喃喃自語起來:“怎麼會這樣。”
張四維道:“翰林院即將設張居正研學館,還將入太廟。”
“什麼?!”
“設館入太廟?!”
張四教再次大驚,一時也想把自己剛才喝的那杯茶也摔出去,但也還是忍住了,畢竟這不是他自己家,只道:
“設館且不論,只這入太廟,這不是要後世之君也不能輕廢江陵之政嗎?”
張四教說著就問:“兄長,讓江陵入太廟是誰提議的,此人簡直是無恥小人!”
張四維瞅向張四教一眼:“你兄長我!”
張四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