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時,光陰易逝。
不知不覺,便到了萬曆七年的元夕佳節。
古人很重視元夕,基本上從正月十三日開始就要大辦燈會,熱熱鬧鬧起來。
自宋開始,元夕佳節最負盛名的活動,便當是鰲山煙火燈會。
而也因為鰲山煙火燈會是否要繼續舉辦,朱翊鈞和張居正還出現了分歧。
按照張居正的意思,辦鰲山煙火燈會耗費甚大,當廢止,而不當崇奢。
主要是因為儒家思想本來就是崇儉的。
如《論語》有言:“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與。”
節儉本就是儒家提倡的五德之一。
所以,不只是張居正,歷史上很多名臣都有崇儉抑奢的執政理念,也因此發展到,歷史上有許多地方官,還會禁止百姓娛樂,以正皇風為名,禁辦社廟社戲。
當然,這裡面也有害怕百姓聚眾生事的原因。
總之,官僚士大夫很多都因此是不主張百姓有自己的娛樂生活的。
甚至不少士大夫還是主張嚴禁百姓娛樂,哪怕是個能臣好官,也會因為自身階層與受所學知識的影響,更偏向於主張百姓受儒家教化,明五倫五德,而勤耕織,不當立淫祠、崇奢靡,而敗風氣。
只是官僚士大夫們,很多很難自己做到這一點。
包括張居正本人,他思想上是崇儉的,治家也很嚴,從不許子弟鬥富比奢。
但他本人在這方面則很難做到。
其他士大夫更不必說。
所以,很多官僚士大夫崇儉禁奢,也只禁到了百姓身上。
張居正也是一樣,儘管他在生活上也縱情聲色,追求奢華,比如據歷史上曾任大明吏部尚書的陸樹聲回憶說,張居正吃一頓飯會換四次華衣,但他在思想上的確是崇尚節儉的。
歷史上數次要求朱翊鈞要節儉,要減少宮廷消費。
“陛下,隆慶以來,乃歲供元夕之娛,靡費無益,故新政當節省為宜。”
張居正這時也對朱翊鈞如此說了起來。
朱翊鈞則道:“但如今國帑充沛,何況,一鰲山煙火燈會,也費不了多少帑銀,但帶來的卻是能讓百姓更為歡樂,商品交易也能因此更為發達。而稅收無疑也會因此增收。更重要的是,能惠民,使百姓增收。”
“陛下!朝廷解小民之困足矣,何必一味助其富若縉紳?”
“治政首要在於富國,其次強兵,而可使宗廟社稷長治久安,而惠民不過順帶之事而已。”
“陛下如今旨在富民,非是牧民之良策。”
“蓋因人無所足,民一旦富便會求貴,一旦貴便會求安,是故,陛下若不崇儉以壓人慾,則必難以填眾人之慾,而社稷難安也。”
張居正這時說了起來,且道:“陛下或許當再讀《韓非子》、《商君書》,而不僅僅是通鑑!”
在一旁負責起居注的沈鯉正執筆快速記錄朱翊鈞和張居正的對話,且因為聽張居正這麼說,而猛地抬起了頭,詫異地看向了這位也算是自己老師的首輔。
他明顯也意識到,天子真的與首輔張居正,在治國理念上起了衝突。
朱翊鈞也知道,儒法兼修的張居正一直是站在維護大明整個統治階層利益的角度在改制,在教導自己,而並不是真的站在庶民百姓一邊,真的一心要讓庶民百姓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
對此,朱翊鈞也不感到意外。
因為張居正改制的確真的只是為大明的國祚能長久下去,社稷能長治久安而已。
所以,張居正在進行清丈田畝這樣的改革時,是以規勸的口吻在勸這個時代的大地主們,如要“出其百一之蓄,以完積年之逋”之言。
以及,在朱翊鈞面前表達其改革目的時,張居正也只是說:“終身乘堅策肥,澤流苗裔”,即只是想讓他這個君主將來日子好過,還能澤被後世君王。
而非是說要富天下之民,真的讓天下百姓擺脫地主階級的壓迫。
朱翊鈞作為皇帝,自然不能說張居正這樣想不對。
而他也不可能要求張居正作為一個士大夫一員,就真的覺悟高到要為全天下庶民百姓謀幸福。
可朱翊鈞既是皇帝,這個時代的大地主們的代表,他的皇莊所佔田畝本身就證明了這一點;但他也是一個來自後世受過十多年教育的人。
他比張居正要多知道一些社會科學方面的理論知識,知道人不是真的就能當牛馬來對待,另外,也不可能真的指望一時間的改革,就能徹底結束熵增。
所以,朱翊鈞這時只問著張居正:“先生覺得不順從百姓求富求貴之慾,百姓求富貴之心就會消失,就會不存在嗎?”
“回陛下,自然是存在的。”
“但陛下當利用天下百姓此等心思,行追求富貴之制度,而收天下百姓之心,即現行之科舉,鼓勵百姓讀聖人書,從舉業路。”
“另外也借科舉使百姓中的讀書者只知正統學問,而從而只知忠義廉恥。而不是,順從百姓這心思,為其謀福祉,乃至因此不惜劫富濟貧。”
張居正回道。
朱翊鈞點首,又道:“先生說的是。”
“但饒是如此,因為生齒日繁,還是會使得富貴者日益多,養尊處優者亦愈多,但九州之地卻有限!”
“先生覺得長此下去,為君者只知馭民有術,不想著為百姓增收,為社會增產,大明就不會再有更多流民嗎,而不會再有更多流民成盜匪,乃至為坐寇嗎?”
張居正抬眸詫異地瞥了朱翊鈞一眼。
沈鯉也瞥了朱翊鈞一眼。
張居正接著就還是坦然道:“陛下所慮甚是,但只是,一代人只能為一代人之事。陛下應該,將以後的問題,交給子孫,而眼下不必為增百姓之利而費國帑,畢竟朝廷當備足國帑以做不時之需。何況,接下來還有潞王出閣、跨海討倭等大事,皆需費銀數十萬兩,節儉是有必要的。”
“節儉也不必在這上面節儉!”
“一個鰲山煙火燈會才費銀幾萬?而據朕所知,有名妓一夜得權貴豪紳之賞便在數十萬兩以上。”
“有士大夫蓄養名姬之費一年便要數萬兩銀,尤其是蓄養千金姬者。”
“既要崇儉禁奢,當令這些權貴豪紳禁奢,而崇節儉。”
“首先當禁止買賣女子,禁止開設青樓勾欄,乃至酒樓古玩之行也一併禁止!”
“另,當對奢靡之費課以重稅。”
“如此,才能算得上是真正抑奢崇儉。”
朱翊鈞說著就問著張居正:“先生覺得呢?”
張居正不由得一怔,一時語塞:“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