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不驚喜?’
天子之音,落入群臣耳中,若雷霆震鳴。
這幫朝臣站在大殿之中,一個個垂著頭顱,眼眸微揚,根本不敢直視龍椅之上的坐著的朱厚照。
他們能夠很明顯的感覺到,皇帝變了,變得與以前完全不同。
短暫的沉默,楊廷和深吸一口氣,隨後笑了。
“陛下得天命眷顧,龍體得全,臣等自然是驚喜萬分。”
話音落。
一大群捧哏當即上線。
“恭賀陛下龍體得全!”
嘩啦啦,這幫群臣都是整齊劃一的朝拜行禮。
這一招,用專業術語來說,叫做以柔克剛。
在楊廷和看來,對付朱厚照,這一招可謂是百試不爽。
“朕能安然坐在這裡,你們真的很高興?”
朱厚照無視朝臣的恭賀,眼眸跳過楊廷和,掃過這殿中群臣,其中大半都懟過朱厚照。
眼底深處的寒意,更加冷冽了。
這朝堂諸臣,六部九卿,真正效忠他這個大明天子的,又有幾人?!
甚至於,正德這個年號。
正德正德,等於是被人指著鼻子說自己沒有德行。
朱厚照是愛玩,但他又不是傻子,豈能不知道這個年號代表著什麼意思。
但是抱著息事寧人,看在先帝面子上給這些文臣三分薄面的態度,剛登基時都是捏著鼻子認了。
心想也就一個年號而已,只要自己幹出成績了,管他正德還缺德。
也就他心大,換了嘉靖神仙,一個個都整整齊齊記小本本上。
誰知這幫狗東西,給點陽光就燦爛,給點顏料就開起了染坊,一年比一年過分,最後連皇帝在哪裡睡覺都要管。
“既然如此,那朕就讓你們再高興高興。”
還高興?
群臣聽的心頭一愣。
只見朱厚照抬手,一甩。
一本泛黃的舊冊,當著百官群臣的面飛揚而起,不偏不倚的被江彬於半空接住了。
舊冊出現的那一刻,殿中過半的大臣瞳孔都是猛的一縮,尤其是楊廷和。
他們都意識到了這本舊冊是什麼東西,心裡把已經去見了閻王的寧王朱宸濠罵了千百遍。
你特麼行賄就行賄,記什麼賬啊!伱特麼學會計的嗎?!
做人能不能純粹點?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呢?!
當初寧王之亂平定,朝廷第一時間派人去問王守仁要這本冊子。
當時王守仁用清澈的眼神告訴來人:我是個老實人,我不知道有什麼冊子。
這也是王守仁立下奇功,卻未得任何封賞,還差點被搞的原因之一。
以朱厚照的性格,他既然會選擇召見王守仁,就自然是承認了王守仁的功績,而朱厚照性情又是素來豪爽,沒必要在封賞王守仁這件事上摳摳搜搜。
而王聖人之所以沒有得到封賞的原因,主要就是他沒有上交這本冊子,以及王瓊是他的知遇恩人。
當年就是王瓊把他從龍場拔了出來,一路火線提升至江西巡撫。
這兩層關係在,天子封賞王守仁的旨意就不可能被內閣落地執行,而朱厚照回京後就病了,自然也不會去過問一個臣子的封賞有沒有落實下去。
從王守仁在平定寧王叛亂之後,果斷告病歸鄉就能看的出來,朝廷紛亂,在寧王之亂的時候已經到了黑白不分的地步。
“爹,這本冊子果然存在。”
楊廷和的身側,楊慎緊蹙著眉頭,眼中透著難以掩飾的擔憂。
當時為了這本冊子,楊慎親自跑了一趟江南,很明顯,最後是無功而返。
“一本冊子而已,算不得什麼。”
楊先生依舊沉著冷靜,在他看來,法不責眾。
這冊子上的名單涉及大半個朝堂,六部諸司的主官皆有涉及,難不成還能全部拿下不成。
如果是洪武帝和永樂帝在世還有可能這樣做。
以他對朱厚照的瞭解,絕不可能。
言語落。
剛看了幾眼冊子的江彬咧嘴一笑,抬手朝著靠前的人群指了指,霎時錦衣衛快步上前,將七個緋紅官袍給逮了起來。
身著緋紅官袍,意味著這七個人的品級在四品及四品以上。
“大膽!”
楊廷和臉色驟變,朝這幾位錦衣衛怒喝。
“陛下,僅憑一本不知來歷的無名之冊,不經審訊,不經三司,豈能擅拿大臣!這有違先帝之願,有違祖制!”
祖制?
真是什麼都能扯上祖制。
真要按照老朱的祖制來,你們這幫跋扈的文臣還能活到今天?!
龍椅之上,朱厚照望著神色間有些著急的楊廷和。
他突然發現,這種感覺,簡直太特麼爽了!
仔細回想這幾年的憋屈,這位楊先生不就是把自己當猴耍嗎?
每次自己要做什麼,這位楊先生都是一臉微笑,不鹹不淡的拒絕,全然不在乎自己這個皇帝是怎麼想的。
朱厚照嘴角升起一抹笑意,眼中冷光閃爍。
“勾結亂黨,謀逆篡國。”
“推出去。”
“斬了。”
淡淡兩個字吐出。
轟隆!
這簡短二字於群臣心間,如同一道雷霆炸裂。
自從洪武永樂之後,文臣開始得到尊崇,再未出現過立斬大臣的事例。
“陛,陛下…”
“陛下冤枉啊!”
“…………”
這幾個被逮起來的大臣原本一個個神色還很是沉穩,甚至還在推搡逮他們的錦衣衛。
在他們看來,作為楊首輔的忠實跟班,怎麼可能會有什麼大問題,頂了天也就是去牢裡蹲幾天,隔幾天楊首輔就把他們撈出來了。
而此刻,這七人被錦衣衛拽著拖出奉天殿,都是鼻涕眼淚一股腦往外湧。
他們怎麼都沒想到,上個朝就被當雞殺了。
群臣中的這一幫緋紅官袍之中,這些天來一直隱忍沉默的王瓊,毅然站了出來,朗聲大喊。
“陛下,臣有本要奏!”
“臣要彈劾內閣首輔楊廷和,以權謀私,勾結反王!”
話音落,王瓊從懷裡取出一封奏本。
顯然,這位王尚書早就寫好彈劾楊廷和的奏章。
這是王瓊深夜睡不著,氣憤不過而寫下的大作,只是在今天之前,這都屬於自嗨。
“王瓊,你一派胡言!”
楊廷和厲聲呵斥,顯然已是惱怒。
而王瓊卻是絲毫不在意楊廷和的暴怒,將這奏章交給江彬,由江彬上呈給金鑾殿上的朱厚照。
龍椅之上的朱厚照,接過奏章,隨意翻開看了兩眼,實際壓根就沒看裡面寫的什麼。
因為這封奏章裡面寫著什麼內容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份彈劾奏章是吏部尚書遞上來的,重要的是,這份彈劾奏章是彈劾楊廷和的。
朱厚照故作暴怒之狀,把這奏章‘啪’的往地上一摔,一拍龍椅,站了起來,指著殿下的楊廷和大喝。
“好你個楊廷和,好你個內閣首輔!枉朕如此信賴於你,將社稷相付,你竟是這般欺瞞於朕!”
“你對得起朕,對得起先帝,對得起大明社稷嗎?!”
“朕,痛心疾首,痛心疾首啊!”
帽子,一個接一個的往老楊頭上蓋。
朱厚照一副心痛之狀,就差捶胸頓足了,最後‘無奈’嘆息。
“即刻起,削去楊廷和一切功名官職,打入詔獄,由錦衣衛和東廠全權嚴審。”
‘悲痛’的聲音,從朱厚照口中說出。
這句話,也等於是徹底宣判了楊廷和的命運。
‘不錯。’
龍椅之後,季伯鷹看到朱厚照的表現和安排,很是滿意。
做天子的,豈能沒有演技。
將楊廷和交給江彬來審,以江彬和楊廷和的關係,那基本就是宣判了楊廷和的死刑,抄家流放滅幾族都是最基礎的操作,主要是可以用楊廷和這根藤,摸出一大片的瓜。
這比當廷把楊廷和給嘎了,要利害威懾百倍。
‘老匹夫,你也有今天!’
“拿下。”
江彬一揮手,親自帶著錦衣衛一擁而上。
將群臣之前,還處於懵逼狀態的楊廷和,直接給摁住,江彬更是親手扒去了楊廷和身上緋紅官袍,讓其他錦衣衛叉起就往殿外帶。
從朱厚照開口到楊廷和被扒去官袍,叉出奉天殿,直送詔獄。
這個過程,前後也就持續了一分多鐘的時間。
眾臣,已經徹底呆住了。
原來他們心中至高無上,比皇帝還牛逼的首輔大人,竟是這般脆弱。
這,就是習慣產生的錯覺。
在大明這個王朝,皇帝只要握刀在手,心夠狠,搞人就是這麼簡單,管你大權在握的內閣首輔還是權傾朝野的九千歲權宦,什麼亂七八糟的計謀都是扯鬼淡。
只要皇帝下定決心要弄死你,動動嘴皮子,都得給老子去閻王那裡報道。
正德朝的這幫百官群臣,心中那股對皇權,對天子的恐懼、敬畏,重新佔據了心頭。
“至於卿等。”
朱厚照臉上的悲痛不見了,微笑著。
目光掃過殿中諸臣,梁褚、蔣冕、毛紀,這三個內閣閣老,以及六部中平日裡與楊廷和交往甚密的大臣們,此時都是雙鬢冷汗之流,脊背已然徹底溼透。
近距離觀察,甚至不少人的雙腿都已經開始瘋狂打顫。
這幫人收了寧王多少錢心裡都有數,他們也都知道,那本名冊之上,有著屬於自己的名字。
“今天好好回去睡一覺,和家裡人吃頓好飯。”
此話一出口。
撲通、撲通、撲通……
嘩啦啦,這殿中諸臣頃刻跪倒了一大片,一個個都癱了,這一刻他們都能夠想到錦衣衛上門抄家的一幕。
京師物價怎麼樣,不好說。
但是有一件事基本可以斷定,順天的上好棺材板,今天價格必然會瘋漲。
朱厚照擺了擺手。
江彬咧嘴一笑,猛的一按刀,數百錦衣衛頃刻湧了上去。
錦衣衛如狼似虎,將這殿中癱坐的諸臣,如同趕豬一般往殿外趕去,有人甚至腿軟的站不起來,只能跪著往外爬。
說是回家吃飯,實則都在錦衣衛的監控之下。
只要北鎮撫司對楊廷和的審訊流程正式發起,這些平日裡仰著鼻子看人的廟堂老爺們,就得跟家裡人徹底說拜拜了。
殿中,只剩下了王瓊一人。
此時的王瓊,神色極其激動。
他怎麼都沒想到,一向溫和的皇帝陛下竟然這般雄起了!
望著殿中的王瓊,朱厚照沉默片刻。
“朕準備讓楊一清入閣為首輔。”
“你為次輔。”
這本來也是朱厚照的計劃,他在南巡迴京前,之所以和楊一清密談三天三夜,就是與楊一清把整個朝堂的班底都給草稿了一遍。
楊一清提的第一個人,就是王瓊要入閣做次輔。
至於六部的尚書侍郎以及都察院大理寺等諸司主官人選,也都是在那三天的密談中議定了。
原本朱厚照就打算回京後,用溫水煮青蛙的方式把這個事給辦了,誰知道他想溫水煮青蛙,對方卻是直接給他上猛藥。
“陛下抬愛,臣萬死不辭。”
王瓊跪地,恭恭敬敬的磕了個頭,接著仰頭開口。
“陛下,臣想舉薦一人。”
王瓊說完,等待著朱厚照的態度。
“說。”
得到朱厚照點頭,王瓊這才繼續朗聲道。
“臣想舉薦平定寧王之亂,現賦閒在家,先江西巡撫王守仁入閣參政。”
之所以說王守仁是先江西巡撫,是因為這會的王聖人已經辭官回家養病了。
“賦閒?”
朱厚照聽到這裡一愣,接著突然想到什麼,怒火蹭蹭往上冒。
回京之後,他明明已經給內閣下了旨,擢升王守仁為兵部左侍郎,並敕封伯爵位。
現在看來,這旨意完全就是白下的,內閣根本沒有遵旨行事,原因之前也已經說過了,現有的文官集團不會允許王守仁進入權力中樞。
“不用等流程了。”
“你現在就去內閣班房,以內閣名義下旨召王守仁入京,擢兵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賜少保,封定昌伯,歲千石。”
王瓊聞言大喜,撲通跪地,激動的老淚縱橫,終於是熬到頭了。
“陛下聖明!”
朱厚照擺了擺手,王瓊這才起身後退,懷著激動的心離開了奉天殿。
踏出奉天殿,王老爺子仰頭看了看陰霾的天,咧嘴一笑。
“今兒個天氣,真好。”
同時,王瓊走出奉天殿的那一刻。
朱厚照臉上的正肅頃刻散去,連忙換上了一批嬉皮笑臉的模樣,從這龍椅上走了下來,快速來到季伯鷹身側作請。
“仙師,您坐,您坐。”
季伯鷹瞥了眼這貨,倒也沒說什麼,往龍椅上一坐。
站久了,屁股疼。
每次他感覺到這種不適的時候,都很佩服堅持了幾十年的魯迅先生。
“仙師,我剛才表現怎麼樣?”
心性如此,朱厚照一副希望得到老師表揚的模樣。
“一般。”
其實對朱厚照,季伯鷹還算滿意。
只是讓王守仁入閣這件事,季伯鷹倒是真沒想到。
倒也不是說王守仁沒那個本事和資格,以王守仁在地方治政表現以及平定叛亂的能力來看,這位王聖人就是妥妥的文武全才。
只是讓這位心學鼻祖入閣,這正德時空不會提前被君主立憲了吧。
“自己去挑幾個靠得住的御醫,把身體養好。”
掃了眼朱厚照,這貨本來健碩的身軀,這幾個月徹底養廢了。
雖然牛黃丸能為他解一時之毒,但這貨喝藥的時間實在太久了,必須要慢慢調理。
“另外提醒你一句,刀用完之後,捲刃了要及時換。”
這句話的意思是什麼,朱厚照當然聽的明白,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而且他也不是第一次換刀了,比如第一把刀劉瑾。
對這個流程,朱厚照並不生疏。
“仙師放心,我心裡有數的。”
“嗯。”
“該回去上課了。”
季伯鷹手指輕點龍椅。
剎那,周遭景物便是變換。
當朱厚照反應過來的時候,祖宗們的身影又是映入了眼中。
…………………………
洪武時空,醉仙樓主堂。
“仙師回來了!”
正在教育建文朱高熾要多趁早減肥的小朱四一聲喊出,霎時其他人都是朝著講臺望去。
“兄長,事情辦的怎麼樣?”
老朱站起,急聲問道。
他大致猜到了季伯鷹帶著朱厚照去做了什麼。
雖然是其他時空的事,但是身為大明太祖,只要是任何關乎大明的任何問題,老朱都會自然而然的掛在心上。
“你自己說。”
季伯鷹看了眼朱厚照。
朱厚照深吸了口氣,眼中精光熠熠。
“諸君且聽,話說這是一場精彩絕倫,驚天地,泣鬼神,充滿無數兇險的……”
“說人話。”
季伯鷹瞪了眼朱厚照,你小子說單口相聲?!
“啊,好,好好。”
朱厚照撓了撓屁股,嘿嘿一笑。
然後飛快將自己剛才所做的一切,一五一十的和祖宗們說了遍。
“不錯,有咱的幾分魄力,就是殺的有點少。”
老朱聽完,點了點頭。
“太祖爺不急,等詔獄裡審完,我就下旨開殺,爭取破您的記錄。”
朱厚照咧嘴一笑,當然也就是嘴上吹牛皮而已,畢竟就算是把冊子上的人全部殺光也達不到老朱的輝煌戰績。
“就是該殺。”
老朱棣和朱老四也都是認可的點頭。
三個朱瞻基和朱高熾則是眉頭微微皺起,顯然在他們看來,這殺戮過盛了。
景泰朱祁鈺則是眼中閃爍起了精光。
他的景泰一朝,雖然文臣沒有正德那般強勢,但很多時候也很是不爽,比如自己之前要立自己的兒子為太子還被懟。
新思路!原來皇帝還可以這樣做啊!
“好了,繼續上課。”
“你自己先隨便挑個桌子坐,之後會給你安排新位置。
季伯鷹瞥了眼朱厚照。
然後目光掃過這幫天子儲君。
「如何制約文官集團」
後方宣紙上,這八個大字掛著。
“準備好了做俯臥撐沒有?”
季伯鷹一語落。
天子儲君之中,三個朱高熾都是聽的心頭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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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