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錫爵是快馬趕來行在的,作為閣臣,他自然也能直達於御前。
所以,王錫爵也就在這時候突然出現。
朱翊鈞這裡聽後就看向了王錫爵:“卿有何冤情要奏?”
王錫爵這時回道:“臣所奏冤情,乃是陛下自己的冤情。”
“朕的什麼冤情?”
朱翊鈞故作驚訝地問了一句。
與此同時,寧成安等被朱翊鈞請來的陝西地方之名流顯宦,皆目光深沉地朝王錫爵看了過來,有的不由得還因此皺眉。
一時間。
整個宴會的氣氛也因此驟然從歡樂變得沉寂起來,只聽得,從宮外呼嘯而來的朔風,把宴會上的蠟燭吹得一閃一閃。
王錫爵這裡則繼續回道:“經臣察訪發現,原來,許多陝西地方的官僚豪右從萬曆十五年以來就對陛下永免陝西山西的徭役之恩旨置若罔聞!或者說,他們只對官紳豪右沒再徵徭役丁銀,而對百姓還在徵收丁銀,甚至有官僚還在加徵,藉著移民於海外的名義加徵留鄉銀,名曰要想不被遷走,留在家鄉繼續務農,就要交留鄉銀。”
“虧陛下勵精圖治這麼多年,但他們一直在打著陛下的名義欺民虐民,讓陛下被百姓誤會成昏君暴君!”
“所以陛下能不冤嗎?”
“竟有這等事?”
“卿所言可是屬實,這怎麼可能,朕有耳目如廠衛不說,朝臣所選也皆是考察嚴格,哪裡會有這樣的情況。”
朱翊鈞站起身來,再次故作驚愕地問道。
王錫爵拱手言道:“臣豈敢栽贓他們,臣皆有查得的實證在!”
這時,作為巡按御史的李汝華也到了御前:
“陛下,臣也有冤情有奏,亦是和王閣老所奏的一樣,在陝西許多地方還有奴役百姓乃至巧立名目的現象存在,陛下大施恩澤惠民,但這恩澤一直被他們截留,到不了他們手裡,反養肥了他們!”
說著,李汝華就道:“臣也沒有栽贓,亦皆有實證在!”
“把實證拿來,朕親自看看。”
朱翊鈞這時說了一句。
於是,不多時,就有軍士抬了兩個大箱子上來。
待兩大箱子開啟後,朱翊鈞就離了座位,走了過來,然後拿起一沓供狀以及涉及加徵稅賦的告示還有互相竄聯之私信等文書看了起來。
尤以王錫爵查獲的最多。
朱翊鈞不禁回頭看了他一眼。
這個濃眉大眼鬍子很長臉也容長的老頭,幾天前還在納妾,躲在房間裡與小妾探討人生哲學,怎麼轉眼間就查出來這麼多。
朱翊鈞接著就仔細看了起來,看著看著就忍不住將手裡的罪證摔在了地上。
然後。
朱翊鈞什麼也沒說。
他無話可說。
因為這都是情理之中的。
歷史已經無數次用血淋淋的事實告訴他,素來只要是官僚集團做事,那這些事就不可能不會發生。
哪怕是在英明神武的洪武大帝治下。
且無論朱翊鈞信與不信,他都是事實。
而他也就沒必要訓斥誰,責問誰,也就是說,連憤怒都沒用。
但感性上,朱翊鈞還是難以避免地有情緒上的波動。
他還沒有到完全淡然的地步。
“這些人都抓了嗎?”
朱翊鈞這時只問道。
王錫爵回道:“抓了一些,也殺了一些,還有自殺的。”
李汝華這時也跟著回道:“臣也一樣。”
“抓的人在哪兒,殺的人在哪兒,自殺的在哪兒?”
朱翊鈞問道。
王錫爵繼續回道:“都在外面。”
朱翊鈞聽後就徑直走了出去。
然後,朱翊鈞就看見殿外院子裡傳來許多哭哭啼啼的聲音,許多人衣著華麗的人正蓬頭垢面地被綁在一起,而在地上還有幾個大箱子裝滿了人頭,更有畏罪自殺被抬來的屍體有好幾具,都躺在地上。
“讓他們都去看看。”
朱翊鈞看了一眼後,就走了回來,指著寧成安等名流顯宦們說了一聲。
這些名流顯宦們也就因此都過來看了一看。
不少人當場驚駭地雙腳一軟,癱倒在地上。
也有當場嘔吐的。
更有物傷其類而當場落淚的。
有士大夫黨崇元就開始目光冷冽地瞅了朱翊鈞的背影一眼。
隨即,越來越多的名流顯宦都瞅了過來,越過持有火銃與巨盾的天子親軍衛,直勾勾地盯著朱翊鈞。
朱翊鈞則在這時卻轉過身來。
而這些名流顯宦的眼神頓時溫順下來,垂首而露出悽惶之色。
“以此為戒吧!”
朱翊鈞轉身後卻只丟下了這麼一句話,接著就道:“傳旨,今日的宴會取消,朕累了!”
“陛下!”
突然。
寧成安喊了一聲,然後從一干名流顯宦中站了出來。
朱翊鈞當場停住腳,回頭一看,問道:“寧卿有何要奏?”
“臣認為,王閣老和李風憲所奏,皆是栽贓,所謂罪證皆是偽造,皆是在構陷地方官民!”
“請陛下明鑑!”
寧成安這時臉不紅心不跳地說了起來。
朱翊鈞心頭一時火起,他不知道寧成安哪裡來的膽子,竟如此顛倒黑白。
但朱翊鈞也沒有即刻就爆發出憤怒之態,而壓著心頭火問:“你說是偽造,那卿倒是說說,是怎麼偽造的。”
“陛下,王錫爵、李汝華皆小人也,小人之言豈可信,小人所舉之證豈能不是偽證?”
寧成安直接這麼回了一句,且目光堅毅。
朱翊鈞則盯了他一會兒:“你應該知道,朕不喜歡別人,用這種先否定一個人,再否定他的語言的方式,來說服朕。”
“陛下!”
“臣附議,這王閣老和李風憲分明是沽名釣譽,刻意汙衊本鄉父母賢達,也在刻意否定您,明明天下已因您聖心獨運,早已天下大治,怎麼會還有那麼多虐民欺民的,可見他們明顯是在欺君!”
“連廠衛都沒發現那麼多罪大惡極之徒,他們怎麼就能發現了,可見是在扯謊!”
不待寧成安回應朱翊鈞的話,曾做過隆慶朝光祿寺卿的老鄉宦東道誠,在朱翊鈞這麼說後,也站出來附和起來。
“陛下,臣亦附議,王閣老和李風憲這是故意栽贓我陝西鄉民,乃至殺良冒功,陛下若信這兩奸臣恐引起民變!”
“是啊,陛下,王錫爵表裡不一、結黨營私、沽名賣直,早已是天下皆知,更是貪汙成性,以至於他王家靠貪贓而大富!”
“而李汝華在我陝西也只知藉著巡按之權大肆斂財,我陝西士民早已對其恨之入骨,且本就有意打算於今日在御前痛斥氣嘴的!”
“所以,他們的話如何信得?”
“陛下,他們如今這樣做,恐早已激起民怨,此時更應該誅殺他們,以平民憤啊!”
“請陛下誅殺他們!”
……
一時許多陝西地方的名流顯宦皆紛紛強烈反駁起來,甚至直接開始詆譭王錫爵和李汝華。
“陛下,王錫爵、李汝華等酷吏禍害鄉梓的事,臣等已知道不少,且本就欲在今日宴會上向陛下揭發。”
寧成安這時繼續說了起來,且道:“有原國子監司業、左諭德侯公自縊後其孫侯耀祖逃到了臣這裡,而有侯公所遺血書託臣交於陛下,以控訴王錫爵為報昔日在翰林不肯定為他題字之仇,如今特誣陷他役使百姓致死,而他不得已自殺,以免受其辱!”
“陛下,侯公乃本朝儒臣啊,且與陛下也有師生之誼,而他王錫爵如此殘害,不只是凌辱斯文,也欺君滅祖啊!”
寧成安說著就跪在了地上,把袖中的血書拿了出來,道:“陛下若不信,可召生員侯耀祖進殿問話。”
“陛下,臣也有昔日好友孫知縣家奴呈來的訴狀,言巡按御史李汝華偽造他有頒佈收留鄉銀的告示,他只能以自縊的方式自證清白,同時請臣將李汝華為巡按時不敢查巡撫黨馨私賣軍糧乃至讓他也不得上告的罪狀尋機會告之於朝廷。”
這時,東道誠也拿出一份訴狀跪在地上對朱翊鈞說了起來。
“陛下,臣也有告!”
“陛下,臣也有!”
……
一時,好些個名流顯宦也都拿出了訴狀,跟早已準備似的。
“我們要見陛下!”
“我們要見陛下!”
“我們要見陛下!”
……
與此同時。
外面傳來了許多喊聲。
朱翊鈞不由得問道:“是什麼人在喊?”
不多時,張敬修走了進來說:“啟奏陛下,是一群士子,不下兩千餘人,抬著一些自縊的官僚儒士喊冤,說是要控告王閣老與李風憲。”
朱翊鈞聽後立即走了出來,然後就看見外面的雪地上跪了大量士子,皆舉著血書或者被狀紙,在冷冽的寒風裡跪著。
“陛下,我等控告酷吏王錫爵、李汝華!”
“請陛下誅殺酷吏王錫爵、李汝華!”
……
這些陝西士子高聲喊了起來。
朱翊鈞聽後問著寧成安:“他們恨王錫爵、李汝華真到了這等地步?”
“陛下,民情難違,請殺王、李二人以謝天下!”
寧成安只如此奏道。
“朕若不殺呢?”
朱翊鈞問道。
一時,寧成安等名流顯宦皆面色很是難堪。
但過了一會兒,寧成安則在這時主動上前對朱翊鈞道:“陛下,臣斗膽進言,此時不殺貪官王錫爵、李汝華,恐真的再有驚駕之事,本鄉民風素來彪悍,且都恨這兩人早已入骨,陛下若庇護他們,恐損您聖名,也壞您帝祚啊!”
這話等於直接威脅朱翊鈞,他要是不這樣做,他可能就會被暗殺了。
朱翊鈞聽後笑了起來:“這是第二次有人拿會影響朕的帝祚的理由來威脅朕了。”
“臣不敢威脅陛下!”
“臣只是一片赤膽忠心,為陛下考慮,為大明考慮!”
寧成安沉聲道。
“臣等亦然,請陛下誅奸臣貪官王錫爵、李汝華!而保陛下自己之安危!”
東道誠也跟著說了起來。
朱翊鈞這時只對戚繼光吩咐說:“讓他們都退下去,在殿外外等候旨意。”
戚繼光拱手稱是。
於是,寧成安等皆退了下去。
而寧成安在退下去時,東守越則趁著大家都議論紛紛時,而對寧成安低聲笑說道:“陛下還是怕自己有什麼不測的。”
寧成安呵呵冷笑:“誰不怕死?越是這種盛世天子,越是怕死!本來,他只要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個千古一帝的名號是跑不了的,所以也沒必要把命也不要地去為那些愚民爭利,更沒必要,拼死保護那些願意為愚民爭利的愚忠之臣!”
“所以還是嶽翁高明,知道他天子明面上是妥協,其實早就讓王錫爵、李汝華這些大臣替他去察訪,所以早就準備好聯絡本鄉賢達與他對抗,還勸侯公等以自殺的方式激起士子等的俸祿,現在我們這位陛下這下子應該是要真的妥協,不得不收手了。”
東守越繼續笑著說道。
“要天子真的殺了王錫爵和李汝華才算是服軟妥協,而保證不再亂貴賤尊卑秩序。”
寧成安說著就看向了前方漸漸飄落的雪花說:“陛下可以因為任何人任何私利殺官殺士紳,但就是不能為白身而殺官殺士紳!”
“不準走!”
但就在寧成安等退出宮外候旨時,申用懋和韋鵬等親軍衛官兵突然臂系紅巾地攔在了這些名流顯宦和大臣們的前面。
寧成安等不由得停住了腳。
朱翊鈞見狀從裡面走了出來:“爾等欲做什麼?”
申用懋沒有說話,只拔出利刃來,一步一步走上了臺階,走進了寧成安等名流顯宦所在的人群,而走到了寧成安面前來,然後直接一刀搠入了寧成安的腹部。
申用懋一臉冷峻,只把寧成安搠了一刀又一刀。
鮮血不停地被帶出來,留在了雪地上,如綻放開的梅花,頓時開的十分鮮豔。
寧成安我滿臉愕然地問:“為何殺我?”
朱翊鈞故作大怒:“大膽,你們是要造反嗎?!豈能不奉旨殺鄉宦!”
“殺國賊!”
屆時,有軍功章獲得者韋鵬大喊一聲,持刀過來,把東道誠也劈倒在地,整個胸膛頓時出現一尺長的豁口,在不停地冒血。
“放肆!”
“給朕住手!”
這話是朱翊鈞在喊,但沒有人聽。
把離寧成安比較遠的其他名流顯宦看得很是驚詫:“這是在造反嗎,天子親軍衛不聽陛下的了,聽王錫爵的了?!”
其中,東守越也迷茫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