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雁雲發現趙讓這一刀,窮盡了所有的變化。刀中已經沒有招式,好似混沌初開時就自然而然誕生的超凡之物。
如果說他的刀十二式必須從對手的招式中演化出來,以此相剋的話,那面對趙讓這超凡一刀,李雁雲根本無計可施。
這是一種俯視蒼生,卻又同時融於萬物的意境。李雁雲瞪大了眼睛,冷汗直流。
他本以為自己的刀十二式已經是世上最為可怕的刀招,卻想不到趙讓竟能在一刀之際,就讓自己束手無策,引頸就戮。
由北境刀王商十一所創的刀十一式,在趙讓如神如魔,似鬼似仙的刀下崩潰、瓦解,直到徹底消亡。
刀鋒距離李雁雲的脖頸已經近在咫尺。
站在一旁早就明言不會干預的商十一身形動了動,只見他手中無刀,單憑一掌砍來,氣勢鼓盪,絲毫不比刀鋒羸弱!
“趙公子還請刀下留人!”
以商十一的身份,說話不算數,著實已經犯了忌諱。縱然這裡並無外人,但人在做,天在看,虧欠自己良心的事做的多了,久了,遲早會遭報應。
可他還是選擇出手阻攔,可見情勢已經急迫到無以復加的程度。
甚至商十一都沒有絕對的自信可以一定格擋開趙讓的刀鋒,此時此刻他只想著能讓趙讓的刀鋒頓一頓,緩一緩,給自己的徒兒爭取那麼一點點的時間就好。
除非商十一以力破招,用自己強橫的武道修為來硬撼。可這樣一來,趙讓必受反震之力,會受不輕的內傷。
他既不想自己的徒兒有事,又不想趙讓受傷……世間安得雙全法,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好在商十一最後還是尋到了這種法子。
他的徒弟李雁雲並沒有出事,趙讓也未曾受傷。
就在三方即將交匯時,趙讓那個的刀鋒略微偏轉了兩寸半,是商十一的手掌側面、李雁雲的脖頸前方,一掠而過。
畢竟趙讓的目的並不是殺人。
賭局的意義在於公平,沒開始前,誰都有一半的贏面。而公平的輸贏才會讓人心服口服,趙讓的目的就是想讓李雁雲服氣罷了。
有時候讓一個人服氣,比殺了他要難得多。
在趙讓的刀鋒略過自己的咽喉時,李雁雲全身都悚然起來。腦袋彷彿被撕裂開來。
也許是這一瞬讓李雁雲感受到死亡竟然距離如此的近,所以他想起了很多很多……
想起十五年前,年幼的自己看到父親死在四海游龍幫的亂刀之下,想起自己家裡唯一值錢的就是一口鐵鍋,也被砸碎搶走,想起自己的姐姐和母親慘遭姦汙後不堪侮辱投河自盡,想起自己在血泊中哭,想起商十一提著刀一把將他拉起……
再一轉,又想起了每天清晨的那一桶冰涼的淨水以及師傅讓他背的那些之乎者也,以及日落後的臥著一顆荷包蛋的湯麵。
自他被師傅拉起後,他的生命中只有兩樣東西——師傅和刀。
當自己的刀沒有人快的時候,崩塌的不僅是信心,還有他一半的生命。
“多謝趙公子刀下留情!”
商十一沉聲說道。
若是剛剛趙讓就這麼一刀斬下,他也不能說什麼。既然要賭,那就是各安天命,賭錢輸錢,賭刀輸命。
“前輩言重了,我本也沒想殺人。”
趙讓擺擺手說道。
商十一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會兒,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說道:
“沒想到趙公子在如此年紀就已經領悟了‘勢’的奧妙,並且還能掌握一二!早晚一日,定會站在武道之巔,位列一品!”
以商十一的修為底蘊和眼力,看出趙讓那一刀中的底細,並不是難事。因此趙讓也沒有否認,畢竟這東西瞞不住人。何況他既然用了出來,那就沒有要隱瞞的意思。
“前輩謬讚了,小子也是機緣巧合之下,才僥倖有了些感悟。”
商十一深以為然,點頭稱是。
想他已經登臨三品武道大宗師之境,但對‘勢’的卻和葉三娘一樣毫無領悟。曾經商十一也因為自己不能領悟和掌握這般神奇的力量而苦惱,甚至鬱鬱寡歡。但事到如今,他已經不再糾結於此,可看到趙讓竟然能這般駕輕就熟的用出來,心中還是不免感慨。
張張嘴,還要說些什麼,卻聽旁邊“噗通”一聲響起。二人回頭一看,卻見李雁雲的手中的刀掉在地下,而他自己雙膝跪地,兩眼無神,嘴唇還在微微顫動,不知在自語著什麼。
商十一本來要說的話,化為了重重的一聲嘆息。
他知道自己的徒弟是經受不住失敗的打擊,但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或許對於一位鋒芒畢露的年輕人來說,受些挫折未必不是好事。神龜雖壽,猶有竟時,商十一自忖已經到了這把年紀,總不能一輩子都把李雁雲護在羽翼之下,總得讓他吃吃虧,方能知曉世界之大!
“這是什麼刀法?”
李雁雲原本無神空洞的雙眼,慢慢恢復了些許焦距。
趙讓凝視著他的眼神,想了想,說道:
“趙家刀!”
李雁雲聽後,皺起了眉頭,敏思苦想了好一陣,搖頭說道:
“這不是你的刀法。”
趙讓嘆了口氣,說道:
“既然是從我手中使出來的,為何不是我的刀法?”
李雁雲臉上閃過些許茫然。
這話超過了他的認知。
在他覺得,誰的刀法就是誰的,是這天底下獨一無二的!其他人不能用,也不能模仿。就像他師傅商十一自創了刀十一式,後又演化出了第十二式,然後將這十二式刀法傳給了他,那他就是唯一的擁有者和使用者。
要是趙讓不知曉他此前十五年的經歷,只會當他是個傻子,不會跟他計較。現如今,趙讓知道他只是一把沒有刀鞘的刀。
沒有刀鞘的刀,只顧著顯露鋒芒。趙讓想要做的,就是給這把刀配上刀鞘。不過這刀鞘看不見,因為它不在外面,而在心裡。
“就當你說的對吧。”
“但是你這一刀還是有破綻的!”
李雁雲話鋒一轉,雙膝從地上抬起,拍拍褲子上沾染的枯黃松針。
後面這句話,李雁雲說的極為堅定,好似又恢復了自信!
他本以為趙讓會反駁,沒想到趙讓卻大大方方的承認道:
“你說得對,我剛練會不久。”
趙讓和商十一都知道這是一句大實話,因為‘勢’誰都說不清它的來龍去脈,只能依靠個人的機緣造化,看不見也尋不來。
“雲兒,莫要痴心!趙公子這一刀,乃是天命!”
李雁雲聞言沒有動靜,沉默了許久,忽然對商十一說道:
“師傅,我想自己徹徹底底的去江湖中闖蕩一番!”
商十一低頭沉吟良久,才開口緩緩回答道:
“為師的本意,也是想讓你自己出來遊歷,增長點見識,多學學這江湖中的人情世故……奈何……奈何……”
人老多情。
商十一話到此處,不禁哽咽。
李雁雲在此前的確是已經開始了自己的遊歷,奈何商十一與他雖名為師徒,實則情同父子,因此始終無法放心,便暗自跟隨維護。結果這一送,便是送到了西域。
說到底,還是不放心。想著自己活一日,便能護他周全一日。但現在親耳聽到他這樣說,商十一的心結也鬆動了不少。
山間暮色蒼茫,晚風起,滌盪開霧氣,換來陣陣松濤。方才的刀光縱橫,已經消散殆盡。沒有人知道,在這西域松桃山的半山腰上,剛剛有一名刀客完成了屬於自己的洗禮。
“你既有心如此,為師再執著,反倒是自己的痴心了!雲兒,記住,這世上除了安分守己,明哲保身外,就只剩下一個準則!”
趙讓也聽得入迷,尤其覺得“安分守己”和“明哲保身”這兩個詞和商十一應該毫不沾邊。
“是什麼?”
李雁雲問道。
“管他媽的!”
聽到這,趙讓才覺得符合商十一的氣質!
李雁雲爆發出一陣豪爽的大笑,隨即轉向趙讓,拱手稱禮,說道:
“趙公子,剛剛打的賭,我輸了!”
趙讓橫刀於胸,輕鬆快意的說道:
“你要是認了輸,這刀我可就卻之不恭了?”
李雁雲也笑了笑,右手虛引,做了個“請”的手勢,回答道:
“這是趙公子自己贏來的,更是我師傅送給你的。但下次等我刀法再進,希望趙公子還能和我賭一次!”
趙讓爽快的答應道:
“就當這刀是暫時寄存在我這的,你覺得能取回去的時候,可以隨時來找我!等此間事了,我應當就會在家中。”
說罷趙讓刀尖垂地,剛對商十一道聲謝,忽然斜地裡的松樹盡皆朝相同方向倒去,似是有萬頭奔騰的蠻牛野馬將其紛紛撞斷。
“雲兒!趙公子!快站我身後!”
商十一腳步飛轉,迎面面向松樹坍塌的方向,雙臂平伸,氣息鼓盪,衣袍無風自動。
破壞了半邊山的偉力,好像也被商十一的威視所震懾,驟然停滯不前。
但隨之而來的,是一聲空靈的冷哼,彷彿從九幽之地傳來,攝人心魄。
單聽到這聲音,就讓人四肢無力,後脊發涼!
“小老頭還學會欺負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