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吃飽飯,楚栩雲從儲物戒裡取出一本話本子,散漫地看起來。
話本子講的是魔尊鬱逞的故事。
被鬱逞擄回魔宮之前,他偷偷戴著斗笠遮著臉去街市上買來的。
話本子上說鬱逞長相醜陋嚇人,是世上最醜最恐怖的魔,血盆大口青面獠牙惡臭無比,而且吃人不吐骨頭,最喜以人血釀酒,人肉為食,是個實打實的禍世魔頭。
這些寫話本子的人吶,一定沒有真正見過鬱逞。
楚栩雲第一次見到鬱逞那日,是在寧安城的扶余山上。自打鬱逞殺掉前魔尊,成為現魔尊之後,魔域的魔頭們都很少再出來惹是生非,都忙著和鬱逞內鬥,楚栩雲已經清閒到把太清宗的上古陣法全部加固了一個遍,扶余山上正好就有一個上古大陣。
初夏涼雨繁多,那夜正好下了濛濛細雨。
扶余山上有座澄澈幽藍的天湖,天湖上盡是被雨和風打落的青翠浮葉。
楚栩雲加固完封印,便在天湖邊上見到了鬱逞。
他出現的那一刻,雨倏忽停了,雲也散了。
月如銀鉤,水波盪漾,清風徐徐地吹過,鬱逞立在合歡樹下,花瓣灑落在他肩頭,身上好似蒙了一層薄薄的仙霧般。
哪裡像青面獠牙的魔頭,反倒更像天上掉下來的神仙。
鬱逞就那麼遙遙地望著他,緩慢拔出腰間的長劍。
楚栩雲也拔出自己的劍,他沒打算殺鬱逞,但身為太清仙君,無論如何也要意思一下。
只是沒想到,鬱逞兩三招就打不過他了,楚栩雲只得收力,怕把他打死。
熟料鬱逞忽然趁從袖內扯出一條紅繩,趁機拴在了他的手腕上。
那紅繩他不認得,想來應該是什麼魔修的法寶,剛一拴上,他渾身便使不上勁。
鬱逞有備而來,十分不光彩地贏了他,楚栩雲就這麼隨隨便便地被他綁了回去。
躺在魔宮舒適的軟榻上,楚栩雲翻了個身,輕嗅鴛鴦紅被上屬於鬱逞的氣息。
很好聞,像什麼很清淡的花香。
其實,硬要說的話——
他不是被鬱逞綁來的,他是自願跟著鬱逞回來的。
*
寧安城山下客棧。
“虧你能找到這裡。”
紀憐洲冷冷拔出劍來,渾身劍氣凌厲,“阿栩呢,你把他怎麼了?”
鬱逞把玩著指尖的翡翠骨戒,緩緩抬起眼,看向對面殺意濃郁得如有實質的紀憐洲,低笑了聲,“我能對仙君如何?自然是好吃好喝地伺候著,不過……偶爾會讓仙君陪我就寢罷了。”
聽到這話,蕭洺怒不可遏地指著他大罵,“你這畜生,真是枉費仙君當初對你救命教導之恩,你竟敢、你竟敢……”蕭洺的聲音漸漸哽咽,不成音調,“他可是楚栩雲啊,你竟敢那麼對他!我殺了你,畜生,混賬,我殺了你!”
紀憐洲不發一言,雙眸血紅地死死盯著鬱逞,捏著劍柄的指節用力到泛白。
“鬱逞,當年阿栩帶你回宗門,你捫心自問,他可曾有一刻虧待於你?”
蕭洺的謾罵對鬱逞而言不痛不癢,可紀憐洲的話,卻令鬱逞神色微動。
良久,鬱逞垂下眼,“有。”
楚栩雲的確待他仁至義盡,該做的都做了,唯有一件事,他不甘心。
蕭洺和紀憐洲皆是一頓,便又聽鬱逞笑著道,“他當然虧欠於我,所以我必須朝他討回來。”
聞言,紀憐洲臉色驟沉下去,“他虧欠你?當初你頂撞宗主,打碎縛魔瓶使得魔頭出逃,是誰幫你收拾爛攤子?難道你就只記得他罰你當眾下跪,只記得他將你掃地出門?”
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顫抖極了,紀憐洲的劍也從未抖得這般厲害。
當年的事,他們全都知道,鬱逞竟真能脫口而出楚栩雲虧欠他這種話。
聽他提起舊事,鬱逞臉上的笑意漸次消散,他冷然地盯著紀憐洲,“不是這件事。”
蕭洺冷笑一聲,“怎麼,你自己做的,現在反倒不願承認了?你可別告訴我,你不是因為這件事才把仙君擄去魔宮的。”
騙傻子呢?
鬱逞這種睚眥必報的魔頭,當初的恥辱他必定牢記在心,就等著多年之後報復楚栩雲!
“不是這件事。”
鬱逞彷彿是想證明什麼般,又冷聲重複了一遍。
看到他這副模樣,紀憐洲只覺得可笑,“那是什麼事,阿栩到底虧欠你什麼?”
左不過就是些為人師長的責罵懲罰,阿栩還能虧欠鬱逞什麼?
“他親口答應過我,待我及冠之後和我成親,他出爾反爾在先。”鬱逞勾起唇輕笑一聲,“所以,我要把他帶回魔宮報復,如此可算他虧欠我?”
“夠了!”
紀憐洲再也忍無可忍聽不下去,“你真是令我失望透頂,也令阿栩失望透頂。”
為了口舌之爭,竟連這樣可笑的謊話都編得出來。
阿栩會說出跟人成親這種話就是天方夜譚,更別提那個人還是鬱逞,一個男人,一個魔修!
“不信也無妨,”鬱逞早知會是如此,便也沒了和他們耗下去的心思,懶漫地抬起手,淡聲道,“時間不早,我還要早些回去陪仙君,你們自便。”
見他要走,紀憐洲的劍一瞬間便朝他殺來,精準無誤地穿透了鬱逞的心口。
下一刻,冰冷的魔刀卻反抵在了紀憐洲的後心口。
眼前的鬱逞化作了一團魔霧消散,竟然是分.身。
“對了,忘記說。”
鬱逞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緩慢而充滿惡意,
“仙君說不想你來,滾回去吧,看在仙君的份上,我才饒你們一命。”
話音落下,周遭的魔霧盡數消散,連一絲一毫的魔氣都再也察覺不到。
蕭洺急切地提劍要追出去,卻被紀憐洲按住了肩膀。
“別追了。”紀憐洲深吸了一口氣,手心長劍攥得更緊,“那也是分.身,本尊根本不在此處。”
鬱逞入魔之後修為飛漲,本就天資聰穎,修魔之後更加日益強大。
他竟然沒能第一時間發現這只是鬱逞的分.身,想來鬱逞修為已經和他不相上下。
只是,鬱逞再如何強大也不過跟他不相上下,阿栩可比他們要強得更多,怎麼會輕易輸給鬱逞?
難道是過招時走神被暗算了?
可阿栩又怎麼可能那麼蠢。
“那師尊,我們現在怎麼辦?”蕭洺憤恨地將長劍扔在地上,“難道就這麼繼續任由鬱逞折磨仙君?”
“你回去吧,我去魔域救阿栩出來,”紀憐洲閉了閉眼,長嘆一聲,“鬱逞實在蠢透了,怎麼不明悟,就算他再記恨折磨阿栩也無用。”
蕭洺愣在原地,“師尊此言何意?”
“阿栩早就忘了他是誰,”紀憐洲煩鬱地揉了揉額角,自顧自低聲道,“他不過跟阿栩相處三年,不知阿栩脾性,其實阿栩根本不會記得像他這樣的人,早就將他忘得一乾二淨。”
楚栩雲是怎樣的人物,凡事種種根本入不得他的眼,能讓楚栩雲記住的人,世間人寥寥無幾屈指可數。
從前他已見過無數次,許多心儀於阿栩的女子分明前腳剛送過點心,後腳再見面阿栩就將對方忘了個徹底,不僅忘了人家的名姓,還視若無物地略過了對方,惹得人家姑娘好生傷心。
他知道阿栩並非故意,只是單純沒有把對方記在心上,他甚至懷疑過這是一種什麼病症。
他現在只擔心,阿栩不要再那麼強硬,要是在此時惹怒鬱逞,又會平白多受些委屈折磨。
可想來以阿栩的性格,讓他服軟是不可能的。
還是得儘快找到阿栩,救他離開那深淵地獄才行。
*
此刻,深淵地獄。
楚栩雲已經在魔宮跟自己下了半天的棋。
別看他這人平時不聰明,下棋反而強得可怕,從出生以後楚栩雲還沒有下棋贏不了的人,腦子就好像自帶棋譜般,能夠下意識知道棋子該落在哪處。
跟自己下棋很有趣,楚栩雲不知不覺便把棋盤下得滿滿當當,手邊放著的一盤烤魚也吃得只剩下乾乾淨淨的魚骨頭。
殿門外忽然傳來守門魔修的聲音。
“交接了,你們去休息吧。今天尊主好像心情很不好,可千萬得小心點。”
“怎麼心情不好?”
“聽紅頭小鬼說尊主去見了紀憐洲,結果那紀憐洲好死不死提起了些有關楚栩雲和尊主的舊事,觸了尊主的黴頭,總之都注意著些吧。”
楚栩雲一字不落地聽個一清二楚。
他跟鬱逞的舊事?
奇怪,他跟鬱逞有什麼舊事能讓鬱逞那麼生氣,那他今晚還有飯吃嗎?
察覺不妙,楚栩雲立刻把剩飯全擱回飯盒藏進軟被裡。
好歹得先留一點應急的糧食。
“參見尊主。”
“退下吧。”
聽到門外傳來的聲音,楚栩雲連忙撫平衣衫上的褶皺,迅速跑回棋盤邊,規規矩矩地抓起一粒棋子裝作認真的模樣。
鬱逞回來便見到的是這一幕。
楚栩雲端正地坐在棋盤邊,手執一枚白子,衣衫沒有一絲褶皺,襟扣也系得規規整整,面色平靜而漠然,視線沒有分給自己片縷,就好像他在或不在都影響不到他分毫。
他好像從來都是這樣,就連在床榻之上,都不會發出任何聲音,從沒有一刻失態。
頓了頓,鬱逞把腦海裡楚栩雲清晨翻窗想逃跑的畫面從腦海裡刪掉。
嗯,楚栩雲從沒有一刻失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