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天星卻是有些不甘心,為什麼她這麼輕巧揭過?他遇到的那些人,身邊的父母,城裡的同學,鄉下的姑母。
不論什麼身份地位,沒有人可以忍受這種事情,可以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他開始心慌,剋制不住地往壞處想,她問細節是要做什麼,方便驗證真實性還是可以作為更長更好的談資說出去嗎?
他追問:“你不會說出去吧?”
她頭也不回地往前:“說什麼?說你認不清顏色?”
向天星卻意外地放鬆下來。
或許她真的不在乎他的過去,無論他在別人口中曾經是個多麼……他自己都難以啟齒。
哪怕她生性冷漠,也極大程度地安慰到他。
我們這種人不需要朋友。所以她是不需要希望嗎?
向天星覺得銅山中學最難的一門課是林嬌。
今天的午餐時間依舊是他們兩人看著漸漸空下來的教室。
向天星問她:“你怎麼中午不帶飯啊?”
他又問:“那你哥吃什麼?你來上學他怎麼辦?”
他剋制自己的冒犯,果然林嬌皺了下眉頭,但還是回答道:“他吃我要帶的飯。”
看向天星的手無意識地扣著桌角,眼裡帶著期待的試探,她又想到樓梯下他這張凌厲五官下呈現出來的脆弱,說不上來什麼感覺。
就像那手指頭扣的是她的心臟,蔓延至嗓子眼都有酥麻感。
她輕咳:“這兩天我哥會穩定些,我可以來上課。”
向天星下意識哦了聲,飛快地看了她一眼,覺得氣氛還不錯,他又問出了自己疑惑:“你要上高中嗎?”
如果不是要上高中,為什麼那麼辛苦的條件還要來上課?可既然來上課了,為什麼又不認真聽講?他不明白。
林嬌的臉色卻是一變,這臉色向天星很熟悉,他剛經歷過。
他嘆氣,果然自己太心急了。
果然一整個下午林嬌都沒有再和他說話,又恢復了一個旁觀者的身份。
班長帶來班主任的通知,要交班費了。
林嬌明顯感覺到向天星身體一抖,這種反常不像是面對沒錢的窘迫,她不自覺多看了一眼。
夏清已經走到了他們身邊,她看了眼林嬌沒說話,然後對向天星浮起笑容:“向天星同學,你剛來班上,班主任說這學期的班費你可以不交。”
向天星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他胡亂地點頭,手摁著書包,像是要離開。
夏清又補充道:“班主任說你有空就去把校服的錢交一下。”
向天星嗯了聲。
夏清咬了咬唇等了會,見他一直沒抬頭看過自己,對上林嬌那雙淡漠的眼,氣得轉身走了。
林嬌挑眉:“班長等你回話呢。”語氣竟然有些可惜。
向天星疑惑:“我回了啊。”
林嬌:“不夠鄭重呢。”
向天星大驚:“難不成要起身答到?這裡班長權利這麼大?”
張超回頭:“咱們班沒那麼多講究,你只要記得。”他又往左轉身看了眼,繼續道:“記得別得罪施陽就行,他家裡有點勢力,以後也是能上高中的,會離開這裡。”
向天星看了眼林嬌。
張超立刻會意:“嬌哥除外。”
他想問為什麼林嬌除外,可還是耐下性子問張超:“你不上高中嗎?”
張超笑出聲:“咱們班四十三個人,能上高中的不出五個吧。”
向天星:“還有一年時間,好好學還是有機會的。”
張超震驚:“你以為在我們這裡決定能不能上高中的是成績?當然不是啊!上一屆那個全校第一他可是考上了重點高中呢,這是什麼概念啊?銅山這個雞窩飛出金鳳凰了!”
他嘆了口氣,掩下激動:“可是呢,他連技校都沒資格上,因為他媽是個跛子,爸是個癱的,只能種田嘛。大城市的學費誰拿得出啊?對他家裡來說,他能來上初中識幾個字已經很不錯了。”
他察覺氣氛沉重又開始羨慕的口吻開導向天星:“你就不用愁啦,大少爺待一年考個高中就能徹底離開這裡了。”
這就是沒人願意接近他的理由嗎?這些人會因為好奇對他打量張望,但他們深刻地明白他的來處和去向,所以他們都不需要他這樣的朋友。
她也是嗎?
向天星看向林嬌,一個殘缺但有自主能力的家庭就能牽住一個重點高中的苗子,那一個殘缺又隨時不穩定的家庭呢?
她是怎麼一步步成長到了現在,又是怎麼看待她一眼望到頭的未來?
向天星問張超:“那你呢?你上技校還是?”
張超還沒開口,林嬌回道:“上課了。”
果然,鈴聲在此刻響起。
張超欲言又止,看了眼林嬌也不敢再開口。
這次放學,向天星走到林嬌家門口才發現大門被關上,林韜不在門口碼磚頭,他有些洩氣地朝李老太家走。
擔心別人做什麼?先擔心下今晚吃什麼吧。
看著洗得乾淨的鍋碗瓢盆,向天星一口氣哽住,他拉開門出去,試圖去找一些紙盒子和塑膠瓶,不行就賣給林嬌,包飯就行。
可他繞遍了村子都沒找到,原來這些東西在鄉下那麼難找,那她都是靠什麼為生呢?她一個人怎麼把她和她哥拉扯大的?
勾鞋子?她拿去賣?
這幾天他也觀察過她的手法,勾鞋子手法不困難,難的是不知道去哪裡買再去哪裡賣,哎,同齡人,還是小姑娘,人家活得就是比你強啊,向天星。
他這麼渾渾噩噩地想著,睡到了天亮,開始期待去學校,可以見到林嬌,每多一天的相處就更能讓他死氣沉沉的血液流動起來。
看到林嬌拎著塑膠袋進門,他鬆了口氣,早早地站起身,卻沒防備地被撞飛,他抬頭看過去。
是一臉挑釁的施陽,還朝他比了箇中指。
向天星也不是沒脾氣的,他衝上前拽住他的衣領:“你找幹?”
施陽挑眉,周圍人起鬨,像是沒想到這少爺居然還挺野的。
施陽一把推開他:“就你還幹我?你他媽知道我爸是誰嗎?”
向天星衝上前:“回家問你媽去。”
施陽大喊一聲:“靠!”兩人直接扭打在一起。
夏清喊道:“住手,我喊老師了!”
兩人根本不聽,施陽一看就是故意挑事,向天星要是忍受只會遭遇更多的挑釁,何況他也不是個怕事的。
施陽畢竟吃得好,沒兩下就把餓了兩天的向天星壓在身下,他揮起拳頭。
林嬌一腳將施陽踹翻,他痛苦地倒地伸手夠背,剛準備發火抬頭一看是林嬌,立刻沒了聲音。
林嬌誰也沒看,冷道:“別擋路。”
張超趕緊拉起向天星喊道:“快回座位吧,上課了。”
這一堂課就在兩人沉重的喘息中度過。
張超悄悄寫了個紙條往後一扔,向天星愣了下看向林嬌,林嬌卻是白了一眼。
他只好開啟,上面寫著:你完了,你惹了車間主任的兒子。
他回道:什麼車間主任?
“咱們銅山配件廠的車間主任啊,我們這的學生,大多數都會去配件廠工作,所以誰也不敢惹施陽,就算你以後不進廠,那他的那些狗腿和曾經畢業的學生也不會放過你。”
向天星感慨,沒惹到土皇帝倒是惹到土太子了。
他記得這個叫施陽的見他第一面就很不爽他,根本就躲不過。
老師剛宣佈下課,就聽到夏清大喊:“不好了!馬老師,班費找不到了!”
馬老師神色凝重上前:“你再好好找找呢,今天要交你都收齊了嗎?是不是昨天帶回家忘記帶回來了?”
夏清嚇得眼淚直掉:“今早還在的,不信問王磊,王磊最後交的,我剛準備這節課下課就交去辦公室的。”
王磊是施陽的同桌,他點頭:“我是看見了啊,誰這麼噁心啊?班費也偷?咱們班在一起三年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呢。”
這話說得意味不明,馬老師立刻制止:“不一定是被偷,夏清你再好好找找,不要著急,老師就站在這陪你找。”
同學們卻是小聲議論開,班費可是一人出了二十啊!丟了的話怎麼和家裡解釋啊?有幾個女孩子已經急得哭出聲。
看夏清把整個書包都倒空,大家更傾向於相信王磊的說法,開始猜測是誰偷走了班費,眼神卻都不自覺掃視向了……
向天星緊緊地攥著書包的邊緣,他緊咬著下唇,沒用的,不管換多少個地方重來,不管有沒有人認識他,擺在他面前的路似乎只有一條。
有人丟東西了,是錢。
小偷是他,一定是他。
除了他是外來的,還會有誰?何況他前科累累,這種堅定的信念是在一次次情感的剝離和一道道鞭痕裡誕生。
他是什麼時候偷的錢?他想不清楚他的唇角被咬出血,早上還在,那是剛剛打架的時候,他神志不清地伸了手?
不管他有沒有伸出手,這個錢一定會出現在他的書包裡,沒有人在乎真相是什麼,他們只需要找到一個罪犯。
拒不承認又怎麼樣?只會有挨不盡的鞭子和飢餓。
他的傲骨早就在生活面前一寸寸粉碎,他甚至一次次地祈禱放過我吧,只要你們願意放過我,我什麼都可以承認。
冰冷的大拇指摁著他的唇角鑽進他的口腔內,牙關開啟,他精神一震。看向手指的主人。
林嬌皺著眉,輕輕掃過他唇角的傷痕,將血跡擦乾。
原來兩具冰冷的身體相貼時是會產生溫度的。
林嬌目不斜視,手悄悄伸到他的書包裡摸索著,頓住。
不過一秒,她像是將什麼取走要塞進自己的書包,卻被攥住胳膊。
林嬌詫異的看向他,有新的血珠從他的唇角滲出,他伸舌舔了舔有些妖豔,嘲諷地扯了扯嘴角,眼神卻是恢復了溫度。
找不到班費的班主任已經開始四下張望,林嬌更快一步地站起身,向天星只好鬆開手。
只聽她說:“別吵了,搜包吧,我先來。”
向天星看見她將自己的黑色塑膠袋和那一捆錢扔在了課桌上,坦坦蕩蕩。
氣氛突然安靜。
向天星要站起卻被她死死地摁住,他還記得那雙手的溫度。
那麼燙,要將他的心灼傷燒化,燒出一個全新的更堅硬的心臟。
馬老師啊了一聲,似乎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難道問:“林嬌你哪裡那麼多錢,難道是班費?你現在屬於投案自首爭取寬大處理嗎?”
施陽站起身,朝馬老師喊道:“老師!”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過去,他看了眼低垂著眉眼的林嬌,咬牙說道:“不可能是林嬌,上課鈴響了她才來上課,她沒這個時間,也沒辦法接觸到。”
他又說道:“我和林嬌從小學一年級就是同班同學,她因為家庭條件以前一直被誤解,當初的班主任都不分青紅皂白第一個搜她的包,所以她現在才會反應那麼激烈,她第一個站出來只是想證明,不是她。”
向天星看向她,想起她昨天問的那些話,她是怎麼平靜地說出來?所以他認為的所謂冷漠,只是無數個重複日夜鑄就的鎧甲嗎?
為什麼,就因為她不能選擇地出生嗎?
只是鎧甲,不是尖刃。
遇到同樣遭遇的人,她沒有讓別人一起下地獄的快感和惡趣,甚至想保護。
林嬌的手微微攥緊,向天星皺眉,別說了,別說了。
所以他站起身:“別說了。”
馬老師也有些尷尬:“行吧,錢找到就好,我相信咱們班級每位同學的人品。夏清,以後錢收齊了立刻交給我。”
夏清趕緊答應,她跑去林嬌座位上拿走班費不忘瞪她一眼,交給老師。
新的一節課開始,向天星看向林嬌微微彎曲的脊背,他想此刻,整個班級只有他能明白她在意的點是什麼。
從她站出來那一刻,她是無畏的,因為她清楚地明白她沒有偷錢,但施陽的話卻將故事的角度推向了她不能選擇的家庭。
告訴她,她犯了另一種更嚴重的罪,那是從出生就自帶的,貧窮。
窮是原罪。
為什麼丟了東西,大家的眼神總是會掃向最窮的人?也不管丟的東西對方需不需要,也不管她有沒有機會接觸到?
作為窮人最害怕聽到的就是誰丟了東西,哪怕知道不是自己,還是要不斷地確認,還是要想盡辦法證明。
他們小心地生活著,不敢僭越生活的雷池,因為他們只剩自尊圍成的這條線了,這件編織的皇帝新裝讓他們像個普通人一樣“體面”活在芸芸眾生間。
她一次次帶頭站出來翻開自己的書包是為了向命運宣戰,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可施陽輕描淡寫為她著想的開脫,才是將她拽入萬劫不復。
這個年紀的孩子本就敏感,何況她的腳下總是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