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著第二個月的日子就要過完了,這一天傍晚,路辛夷正在馬棚裡刷馬,身後一人緩緩走上前來,一聲不吭,便將一匹馬拉走。
以往來牽馬的都是各院的近侍,可偏偏這一位她從未見過,瞧著十分面生,便呵住了那人:
“喂,你是誰?奉得哪位主子的口諭?”
那人先是一愣,回過頭來,便看見路辛夷拿著個刷子站在一邊,刷子上還溼漉漉的滴著水。
這不回頭不知道,一回頭,路辛夷便覺得這人格外眼熟,仔細回想了半天,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那人重新拴好馬,走上前來,對著辛夷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你是新來的馬僮?”
“是。”路辛夷也不甘遜色,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是誰?”
那人哈哈一笑,行禮後道:“我是世子的近侍,也是新來的,故而你不認識我。”
“那你可有世子腰牌?”
“自然。”說著,那人從懷中拿出一塊腰牌來,果然是世子的腰牌,路辛夷沒說什麼,轉頭回去又重新刷起了馬。
誰知那人並沒有遠走,反而跟在路辛夷身後,靠著馬棚的柱子看著她,等她刷好了一面,要轉過另一面去刷了,那人才開口道:
“這馬棚中我聽說前不久死了個人,你不怕嗎?”
路辛夷只覺得煩:“人死如燈滅,活人尚且不怕,死人我有什麼好怕的。”
那人聽後哈哈大笑:“你一個小蛇妖居然不信鬼神之說。”
聽聞此言,路辛夷先是緘默一陣,繼而直起身子來,叉著腰向那男子道:“你不是替世子牽馬嗎?怎麼,不干你自己的營生,怎麼反倒來打擾我了?”
男子只得笑著點頭,轉身離開,剛解下那馬的韁繩,又朝著辛夷這邊喊道:
“小蛇妖,不要在晚上刷馬了,夜裡風涼,馬兒容易著涼!”
說罷,跨上馬背揚長而去。辛夷一拍腦門兒:是了,淨想著明天早晨能睡懶覺了,倒平白折磨了這馬兒!
可接下來一連幾日,那男子都來牽馬,導致這馬也格外費些飼料,路辛夷一邊喂草料,一邊低聲咒罵道:
“讓你騎,讓你騎,一個堂堂國公府世子,整日想著都是騎馬打獵,不務正業,只知道躺贏,以後保管沒出息!”
“那你不妨說說,怎麼才會有出息啊?”身後幽幽地傳來一句話,路辛夷嚇了個激靈,回頭看見正是那小子,不由得撫著胸口道:
“你這人走路怎麼都沒聲音!”
“分明是你罵得太專注了!”
路辛夷懶得和他廢話,離開那馬棚:“你今日不要騎這一匹了,它也會累的,這裡這麼多匹馬,你好歹換一匹,雨露均霑一下嘛!”
那男子聽了先是一愣,繼而哈哈大笑,笑了許久,甚至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彎著腰兩隻手撐在膝蓋上:“你小小年紀,你在說什麼啊!”
“什……什麼啊?”她有些丈二和尚。
男子站直了身子,含笑看著她:“你叫什麼名字?”
“辛夷。”
“倒是和前朝公主一個名諱,膽子不小。”
“我又不是景國人,山間蛇蟲一隻。”路辛夷隨口捏了個謊言。
男子點點頭:“我叫子京,我倒是可以答應你今日不騎這馬,但你也得答應我一個請求。”
看著累到不行的馬,路辛夷一時心軟,便挑著眉問道:“什麼請求?”
“今日你和我同乘一匹馬出去遊玩,太陽快落山了,此刻正好去看夕陽。”
她有些狐疑:“你不是問世子來牽馬的嗎?你若私自帶馬出府,世子不會責怪嗎?”
子京爽朗地笑了一聲,搖搖頭,一把抓過辛夷的袖子,帶她去馬廄前選馬。
一匹一匹馬走過,他笑道:“這裡的馬今天你說騎哪一匹,就騎哪一匹,我是奉世子之命來為他遛馬的,世子事務繁忙,哪能顧得上……雨露均霑!”
說罷,他調皮地吐了吐舌頭,看向辛夷。
辛夷指著馬廄最邊上的那匹花馬,它的毛色不大鮮亮,因為眼睛上有兩片黑,顯得格外醜陋,誰出去也不願意騎它。
“就那匹吧,它很少出去。”
子京看了一眼,先是不解,但隨後便心領神會了。他從腹中掏出一副手套來,戴在自己手上,便去將那馬牽出來。
路辛夷問道:“我騎哪一匹?”
子京故作為難道:“我只有遛一匹馬的權利,看來你今日,只能和我同乘這一匹了!”
她有些猶豫,但聽見子京又道:“不過你別擔心,我自小有隱疾,不能與別人有面板上的接觸,否則就會全身起大疹子,面板潰爛而死!”
路辛夷大驚:“那你還要和我同乘一馬!”
子京皺著眉,可憐巴巴道:“沒辦法,這種怪病下,我也實在孤獨,但隔著衣服還好,你上來吧!”
見他確實可憐,且自己又答應了人家,路辛夷望了一眼那累馬,生怕它病了,這沒人性的國公府又給它也殺掉,便伸出手去,搭在子京戴了手套的手上。
一個翻身,她便坐到了馬前,二人騎快馬從後院直接衝到林場,路過後門的時候,門童甚至沒看一眼令牌,就見二人的殘影從院門閃過。
過了林場,夕陽已呈漸頹之勢,二人來到一處小山崖前,只見一片金晃晃照映著江河,河水彷彿被燃燒,浮光躍金之下,是更深的一團火焰。
路辛夷搭著子京的手下來,二人都被眼前的美景驚呆了,只見遠處的天呈一層一層的蛻變之狀,如被顏料浸染,滄海橫流,萬物都在此刻失去了它原本的顏色,洇透出一股宛如生命最後的迴光返照之跡來,只等餘輝燃盡,辛夷不由得道: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子京打著哈哈:“你小小年紀,怎麼背一些如此消沉的詩句!”
“就連如此熾熱的太陽,也難眠西沉,更何況是人、或者是國家呢?東昇西落,相生相死,緣起緣滅,是萬物的本質,看淡了興亡,也許是一種冷漠的豁達。”
子京聽了這些,沉默良久,繼而笑道:“冷漠也好,理智也罷,或許這就是萬物的宿命,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如果是你,小辛夷花兒,你會信命也認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