簷下的雨水淅淅瀝瀝落落一個晚上,清晨時節,一股子潮起直往屋子裡躥。
何三煮著白粥,桌子上只放著一碟鹹菜,他正攪拌了白粥準備喝,卻聽見床上的人喚他。
“何三?”那人喚道,“是你救了我。”
何三放下粥,又從櫃子裡取了一個新碗,將那粥分為兩碗,遞給床上的人。
“你醒了,倒也不算救,你傷得雖然重,但也不至於死。”何三淡然道。
那人微微點頭致謝,接過粥碗,二人便將碗中的粥一飲而盡。
何三笑道:“還以為駙馬一心求死,沒想到求生欲還是滿滿嘛!”
聽聞來人打趣,塗山淞也微笑一面,便看向景宮的方向,問道:“景國……”
“亡了。”何三說得風淡雲輕,好似這件事與他毫不相干一般,是了,像他這樣的蠅頭賤民,走到哪裡,誰人當政,都是一般的受苦,“不過景帝據說逃了,但政權已逝,如今當政的,是月國的王子。”
“公主呢?”淞追問道。
“公主?沒聽說被抓,”何三面露不忿,“不過那樣的女人,想必下場也好不到哪去!她出生時便帶著亡國的詛咒,君上糊塗留她一命,如今倒讓這詛咒應驗了!”
看著眼前人的憤怒,塗山淞坐起身來,搖搖頭,道:“不是她,她既不幹政,又無攬權,國家興亡,與一婦人何干?更何況,人的命都是由自己書寫的,向來沒有什麼天生命格一說。如果真有天命,那人知道了天命,還苦心經營什麼。”
何三一口飲盡粥,將淞的粥碗收回,扣在他的碗上,沒好氣道:“是是,你們讀書多,我管不了那麼多,反正我何三就知道,當初是她要我死,但是是駙馬你救了我,放了我,如今我聽說青丘派人來增援,趁機將重傷的駙馬你救了回來,也算報達了你的恩情了!”
塗山淞聽到他這副喪氣話,也只好無奈地笑了一下,拱手正要道謝,卻被那何三一隻手攔住。
“欸你這是幹什麼,都跟你說了,何三我是個粗人,懶得跟你客套,少來這一套,你要能走了我立馬把你送回青丘,不然你住在我這兒,如今戰亂糧食可貴,我可沒多餘的糧供養你!”
看著何三離去的背影,淞的眼中閃過一絲複雜。
嫋嫋,真沒想到,你那俗套的報恩環節,竟真在這裡用到了。只是可惜壞了你的名聲。
——
軍帳內,景帝望著手中的簪子發呆,月色入戶,桌子上的蠟燭早就燃盡,他也沒有去續上,只是呆呆地看著。
洛妃,真的是你嗎?
如今他已經明白,原來和楚國有聯絡的那個人,就是雅茗,那麼聽從雅茗實行宮變的人,只有她的親姑姑——洛妃最為合適。
可這一切都太遲鈍了!其實也和遲鈍沒關係,在絕對的實力懸殊面前,反敗為勝,談何容易?
帳外的腳步聲傳來,景帝收好了自己的簪子,流章秉燭進帳,先行禮,而後為景帝添上新蠟。
“右都尉接下來,準備如何?”景帝看向流章,如今他已失去君主威嚴,不過作為一種精神象徵留在這裡。
流章點好蠟燭,依然是規規矩矩地行禮:“君上,臣打算先撤離國都,若非如此,用不了幾天,月國的軍隊就會找到這裡,屆時,我們最後的兵力也將消失殆盡。”
景帝點點頭,流章拜別後,轉身離開軍帳,剛出了軍帳,便見雅茗一身素衣走上前來,她額前亦繫著白抹額,神色悽慘。
二人相與步於庭中,雅茗道:“哥哥,謝謝你。”
流章面色悽然,但還是強撐出了一個笑:“都是一家人,談什麼謝。”
“哥哥,你也投靠楚國吧,不然,你也活不了多久。”雅茗沉默良久,終於忍不住一吐為快。
金甲之下,流章的胳膊上,此刻正盤旋蜿蜒著一條黑色的紋路,那紋路詭異,卻盡顯力量。
“雅茗,我們怡王府世代忠良……”
“沒有那瓶妖血你早死了不是嗎?”雅茗逼問道。
一句話,將流章整個人都搪塞得說不出一句話來,他眼中最後一點光也被擊滅,他嘴唇顫抖著,但還是強裝鎮定道:
“一定會有辦法解這妖血之毒的。”
“有嗎?”
“有!”
月色下,一個少年將軍捏緊了劍,曾經,他是那麼正義凜然,可此刻他卻好似做了一件天大的虧心事,他不敢看妹妹的眼睛,轉身走過妹妹,直向更黑暗的林子處逃去。
然而,剛走進林子,那樹後便出現一個人影。
肖叢滿眼淚光,看著剛剛路過自己的將軍,也不由得追去。
曾經,他將辛夷看作自己人生中的信仰,可家國有難,父母有恩,他聽從父親的教導和國君的安排,遠走他鄉到軍營中歷練,離開了辛夷;
後來,他將道義看作自己人生中的信仰,可辛夷有難,情有不忍,他殺掉對自己有救命之恩的神獸,苟且偷生至今;
再後來,他以家國為信仰,可國破山河碎,他建業未半而身死,他怎麼能甘心?可要想不死,就只好背叛血脈,飲下妖血!
為何上天總是這樣不公平,他越是想要得到什麼,就越是會被逼得失去什麼?!
如今,他只想平平安安地,只想讓大家都平平安安的,難道這也有錯嗎?
流章的視線開始模糊,他只感覺有一大口悶氣頂在胸口,一股熱血上湧,他一個沒留神,便將一口熱血盡數吐在地上,山上的雪還沒化,凍土縫隙見,隱隱可見血水上的熱氣騰騰。
一個人影衝上前來,扶著流章的臂膀,不由得喚了一聲:
“世子!”
流章轉過頭去,被人喊慣了將軍,偶爾聽到一句“世子”,不由得將他的思緒拉回從前,他回過身來,只見肖叢正淚眼婆娑地望著他。
“世……將軍。”肖叢收回了手,急忙擦拭了自己的眼淚。
流章抬起手,正要擦拭自己唇邊的血漬,眼前卻被遞上一塊手帕,他頷首接過手帕。
“公主她……不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