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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設在建章宮,婉芙到時訝異地發現,旁邊的位子竟又做了陳常在。一而再再而三,她就不信是巧合了。
婉芙自然地落座,坐下時,聽見耳邊不輕不重的嗤聲,她也未理。
尚未開宴,帝后都還未到,來的不過是些低品階的嬪妃和位低的朝臣。
婉芙不動聲色地朝對面的席面看上一眼,靠近龍椅的親王席面並未置上,往下便是朝臣,她親眼看見才放鬆下來。
不多時,宮人從外端了糕點上桌。
在外面的東西,婉芙一向少吃,更何況旁邊坐著陳常在,縱使那糕點再鮮美,她也沒有動筷。
陳常在見她一動不動地坐著,想起請安時的趣事,嗤笑:“泠常在不是江貴嬪的庶妹,怎的不好好伺候你這位懷了龍種的嫡姐,反而自己先跑過來了。”
婉芙雖脾氣軟,不同她計較,但也絕不是好欺負的。她單手託著下巴,側臉看向陳常在,“陳妹妹身份低微,姐姐們的事陳妹妹還是別管為好。”
“你這小賤人,我即便是常在,在家中也是嫡女,你一個卑賤的庶女,有江貴嬪在,你就得處處被她壓上一頭!”陳常在最痛恨的便是旁人拿她的位份說事,她之所以被降為常在,還不是因為這小賤人在皇上跟前使盡諂媚。
婉芙眼神冷下來,“陳姐姐最好管住你這張嘴。你我雖同位,但我是皇上親賜的封號,怎麼說也比陳妹妹高上半個品階,還是有處置陳妹妹出口不遜的權利。”
“你敢!”陳常在驟然拍案。
婉芙輕飄飄地看她,面不改色,“怎麼,陳妹妹是覺得常在的位份太高了麼?”
“你!”
淨偌見情勢不好,趕緊攔住了要發作的主子,眼下泠常在是皇上新寵,主子再怎麼氣,也不該在這時候對上,無論如何,皇上都會偏心於泠常在。
她著急地低下聲,“主子,皇上快到了。”
陳常在氣結,死死攥住了手心,臉色青紫,不發一言。
稍許,殿外傳來通稟,帝后身著華服,步入建章宮。
眾人起身見禮,婉芙抬眼間,瞧見不止是皇上皇后二人,寧貴妃江貴嬪竟也一同隨帝后入殿,江貴嬪的大妝絲毫不遜於寧貴妃,手撫著小腹,極為自得,而寧貴妃捏緊了帕子,眼眸泛出陰沉的涼意。
婉芙嘴角一彎,這兩人又是鬧的哪一齣。
不過寧貴妃和江貴嬪這兩人,隨便誰吃癟,她都會高興。
李玄胤坐到高位上,讓眾人平身,婉芙施施然落了座。
宴席已滿,婉芙眼眸向高處瞄去,不見那人,她才徹底鬆了氣。
宮宴開始,殿外上了伶人歌舞,酒盞斟滿,觥籌交錯,鼓樂齊鳴。
婉芙有些心不在焉,這樣熱鬧的場景,總讓她感到孤寂,不禁記起在餘府,每逢中秋年節,外祖一家聚在一起時的情形。阿孃會教她向幾個舅舅討要封紅,小舅舅最是小氣,每每都只給她一個銅板。婉芙眼神低落,捏著帕子掩了掩眼尾,不想叫人看出來。
然,她這副模樣還是落到了高位男人的眼中。
李玄胤對這女子的脾性摸得太透,不必細看,就知這人此時心情不好。
他指骨叩在案上,看了一會兒,那女子又不知為何,忽地展開了笑顏,眉眼彎彎,皎若秋月。
他挑了下眉,順著那人目光看去,原是樂舞的伶人跟錯了步子,一步錯步步錯,那伶人此時被人落下,手足無措,心下著急,越跳越亂。
李玄胤無奈地勾了勾唇角,將陳德海喚過來,淡聲道:“那伶人是哪個班子的?”
時下宮中招演的伶人皆是各州州牧進獻,再由掌事親自看過才可入宮。陳德海方才不是沒看見那伶人的錯處,以為是皇上不悅,戰戰兢兢地回:“是徐州梨園張家的。”
李玄胤點點頭,指了指那跳錯的人,“賞。”
“是。”陳德海以為皇上要罰,下意識回,聽完才反應過來,以為自己是聽錯了,多問了一嘴,“皇上是要賞賜那伶人?”
李玄胤眼皮子掀過去,似是嫌他多話,陳德海一陣心驚肉跳,聖心難測,誰能想到跳的好的皇上不看,偏偏去賞賜那個出了錯的呢。
陳德海不知,有人卻是看得清楚。
應嬪將方才皇上的視線看得清楚,她也不禁朝下面看去,常在的位份太低,後宮嬪妃雖算不上多,但一個接一個地坐,常在還是被安排到了後面,即便這樣,皇上也能一眼看見那個女子。
那女子生得確實好,嫣然一笑,仿若一株嬌媚動人的海棠,惹人珍愛憐惜。
應嬪低下眼,無聲晃了晃杯盞中的酒水,一飲而下,幹冽的酒水嗆得她眼尾發紅,她拿帕子輕擦眼角,可她分明坐在上位,卻沒人注意。
她掩住發咳的唇,覺得這酒甚冽甚苦,比起三年前宮宴的酒水差遠了。
……
婉芙是不願動眼前的酒水,但宮宴時必要合酒,皇上舉杯,她總不能仗著寵愛公然有違皇上的顏面。
她指腹撥了撥杯盞,正要端起,身後忽有一人扯住了她的衣袖,婉芙微怔,向後看了一眼,除了站在後面的千黛,並無旁人,她眼眸動了下,拉著千黛起身,悄悄出了殿。
此時已是暮晚,秋日夜風微涼,婉芙尋了個荒僻無人的小徑,在裡面等了一會兒,果然見有人跟了過來。
是一個眼熟的宮女,她記起,這人是在江貴嬪宮裡內殿伺候的宮人。只是她腿腳似乎不太方便,行走時一瘸一拐極為吃力。
那宮女一過來,先福了身,環視過四周無人,近前一步,壓低聲音與婉芙說,“常在主子今日不要碰案上的任何酒水吃食。”
婉芙一挑眉,“江晚吟在我的飯食裡下了藥?”
她怎會這麼大膽,這可是宮宴,朝中四品以上大臣俱在,若出了事,查起來,她怎麼跑的掉。
宮女搖搖頭,“奴婢偷聽到,這酒並不能使人致死,只是讓人失了心神。”她頓了下,偷偷看了眼婉芙,又低下了聲,“會使淫//亂者,失去理智,不顧體面,當眾淫//亂。”
婉芙驚愕,不自覺攥緊的帕子,“這般惡毒?”
確實是江晚吟能做出的事。
婉芙思忖,此事真假有待商榷,但案上的東西她確實不能再動。江晚吟生性驕橫,遲早要鬧得眾叛親離。
她讓千黛拿了些銀子塞給那宮女,春和自受了那五十杖後,江貴嬪就不再管她死活,殘廢了一條腿,宮裙遮著,才看起來與常人無異。可行走間,就將那條廢腿暴露了出來,她暗自咬牙,眼眸泛出沉冷,江貴嬪既然如此待她,也不能怪她背主了。
待春和離開,婉芙並未立即回去。
“主子,若那宮女說得是真的,主子打算怎麼辦?”千黛蹙眉擔憂,宮中爭鬥的腌臢手段頗多,她即便司空見慣,如今伺候了一位新主,還是忍不住唾罵那些陰謀算計之人。
江貴嬪與主子的齟齬,她看在眼裡,今晨問安,皇上分明已經為江貴嬪做主,怎料竟又使出這種下作的法子。
婉芙不意外江晚吟的手段,若非江晚吟有了龍裔,她必是要以彼之道,還彼之身,誰讓她這個揣著金疙瘩的肚子,可真是個麻煩!
皇上警告再三警告過她,可以打江晚吟的主意,但不可動她腹中的龍裔。她貿然對江晚吟出手,必不能瞞過皇上的眼。
婉芙含住唇,眉眼愁苦,這可是個麻煩,她要對付江晚吟,怎麼避得開她的肚子。
倏地,她想到什麼,眼眸微亮,眼珠動了下,招來千黛。
……
李玄胤說了幾句話的功夫,下面就空出了位子,不知那女子又跑去了哪,真是不讓人省心。片刻,才見人回來,一雙眸子烏溜溜地轉,嘴角微翹,甚是得意,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他雙眉微抬,漫不經心地飲了口酒水。
第30章
一刻鐘過去,宴飲正歡時,公侯席位,忽傳出一聲混亂的動靜,坐在前位的寧國公江銓驟然起身。
江銓如今年逾四十,卻生得一雙桃花眼,長眉入鬢,鼻樑高挺,年輕時是上京城中出了名的風流公子。許是年紀漸長,後院又養了滿滿當當的妾室,整日尋花問柳,虧空了身子,雖有一副好皮相,卻眼窩深陷,眼珠渾濁,一派縱慾過度模樣。
臨桌的敬安侯見寧國公倏地站起來,嚇了一跳,酒水險些未端穩,察覺旁人都看過來,他才好心地詢問了句,“國公爺是有事要向皇上稟報?”
卻不想江銓雙目渾濁發直,通身酒氣,忽地仰頭大笑一聲。
這一笑也將江晚吟嚇到,她見父親忽然站起來,以為是要向皇上秉事,說吉祥話,畢竟宮宴上這種事已是尋常,哪知父親忽然不顧體面的長笑,極為失禮。
她狐疑間,目光不經意落到下位的女子身上,那女子臉頰暈紅,以手支頤,垂著腦袋,似是醉暈的神態。她勾勾唇角,那酒水可是□□者當眾宣淫,那小賤人與她生母一樣是個狐媚子,等她在大庭廣眾之下露出醜態,她就不信了,皇上還能留下這樣一個荒淫的嬪妃。
沒等江貴嬪得意,那頭江銓雙目泛紅,突然側過身,一聲大喝,“敬安侯!”
敬安侯當真被他嚇得心臟一跳,一愣神,看著他傻呆呆的“啊”了一聲。
這廂,是將所有人的注意都引了過去,歌舞的伶人不知該不該繼續跳,面面相覷,最後止了舞身,退至一旁。
江貴嬪見父親這般,總覺得大事不好,心頭驚疑不定,母親非誥命之身,入不得宮,她又是後宮嬪妃,皇上最不喜後宮干政,她此時不好過去,抬手招來聽雨,吩咐聽雨過去看看。
話音剛落,那頭寧國公忽然哈哈哈大笑,長笑三聲,“敬安侯,你平素瞧不上我,可知你的妻室早已上了我的床榻,纏綿之時,她曾直言你年老無力,甚是不能讓她歡心。她平日與你說拜佛之時,就是與我廝混之日!”
頃刻間,大殿內安靜下來,寂靜無聲。眾人聞過這話,瞠目結舌,大跌眼鏡。好事者聽得津津有味,若有女眷紛紛面頰通紅,以帕遮臉。誰人不知寧國公風流無度,不想竟然還與敬安侯夫人暗中勾結。
敬安侯臉色青了又紫,紫了又青,袖中的雙拳狠狠握緊,礙於在皇上面前,不得不忍住羞怒,沉著一張臉,勉強道:“國公爺吃醉了酒水,萬萬慎言!”
江晚吟只覺臉面丟盡,父親私下風流就罷了,此時竟鬧到了明面上,她忙推著聽雨,又氣又憤地催促,“快去,快去攔住父親。”
婉芙也被這幾句話驚住,不禁撫了撫胸口,幸而有那小宮女傳話,若今日失態的是自己,還不知會出什麼亂子,江晚吟這回的手段,果真惡毒。
聽雨得了主子吩咐,匆匆走過去攔住國公爺。
陳德海也被寧國公這幾句驚人之語,嚇得七魂失了三魄,國公爺可真夠大膽的,這可是宮宴,他怎能說出如此放浪之語,若是皇上怪罪下來,他小心地看了一眼,皇上眼神斜向他,抬了抬下巴。陳德海得了吩咐,忙去遣人將寧國公送出殿。
江銓話並未止於此,他揮開小太監抓他的手,解開襟扣,除了冠服,大步流星地邁開席位,眼目赤紅孟浪,走到女眷一席,這副神態可是嚇壞了女眷。
江銓走到一三品誥命夫人的席位,這人正是寧貴妃的姑母,那夫人眼見著江銓過來,眼眸閃躲,忙起身避開,生怕他說出什麼胡亂之語,哪知江銓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將她的手拽向自己的私//處,風流道:“你不是喜歡嗎?齒得不是很歡嗎?”
旁邊的女眷連忙避開,生怕牽扯到自己。
好好的宴飲,一時間無人再想今時是什麼日子,都睜大了眼睛看過去。寂靜的殿中只餘寧國公下//流的調//笑聲。
寧貴妃見那人是自己姑母,臉色變換,一時又羞又怒,她與姑母情分素來好,姑母怎會與江貴嬪的父親攀扯上關係!
江貴嬪大驚失色,也不顧體面,驚惶地下了席位,跪身道:“皇上,父親吃多了酒水,才會出此荒唐之言,請皇上準允帶父親下去暫且休息。”
她將說完,殿外就進了一隊御林軍,小太監的力氣是比不過寧國公,羽林衛入殿,行禮後,就去鉗住寧國公。
婉芙支著下巴興致勃勃地看戲,直到那一隊御林軍入殿,她看見其中一人的身影,神色怔住,一瞬間,她不禁坐直了身,去看清那人,雙唇微微含住,兩眼發直,心潮湧動,那股激動,驚喜,甚至是恍惚的情緒紛雜交織,讓她分辨不清,下意識捏緊了帕子。
眾人同在看戲,視線都在江銓一處,自然無人察覺她的異樣。
另廂,江銓哪能就這麼任由旁人將他拖走,一面脫衣,一面死死抓住那夫人,嘴裡說著放蕩的床幃之語,聽的人面紅耳赤。
羽林衛面不改色,伸臂去就拉拽江銓,江銓緊抓著那夫人,桌案也被拖得老遠,一時間噼裡啪啦,茶碟亂飛,婦人的衣裙灑了滿是淋淋漓漓的湯水。
那婦人尖叫嘶喊,拼命捶打江銓的手腕,江銓不為所動,那婦人也不再顧顏面,下了狠口,咬住江銓的手腕,江銓吃痛,大吼一聲,“賤婦!”
手掌高高抬起,朝那婦人臉面打去,婦人避之不及,慘叫一聲,一個滾身癱坐到地上,脖頸的珍珠噼裡啪啦往下掉,鬢髮凌亂,一片狼藉,被打得疼痛,癱坐在地上嗚嗚痛哭。
畢竟是寧貴妃的姑母,左相的嫡親妹妹,即使再失了妥帖,家世擺在那,旁人雖津津有味,但不敢再看熱鬧,七手八腳地過去攙扶,安撫的安撫,淨面的淨面,一時間好好的宮宴,鬧得混亂不堪。
紛亂之時,無人可見,寧國公桌案上的茶碗被人換去,行動渾然不覺,悄無聲息。
寧國公被拖拽下去時,中衣也褪了下去,神態放縱,猶如癲狂,高聲大笑,衣不蔽體,讓人難以直視。
江貴嬪跪在地上,江銓出了殿,眾人視線自然而然落到他的嫡女身上,江貴嬪冷汗涔涔,臉色清白交替,難看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