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依這會剛開完一個會,新官上任三把火,新領導背上有任務,這次清腐行動裡紐安一項新聞不許出。
高層只需要聽見一句結果,累死累活的是底下人,上面逼她,她逼下面,自查自糾整理材料彙報,連幾年前和路過醫生聊幾句這樣的小事也得寫進本里。
忙了一週終於忙出頭。
秦南山發的訊息打的電話聞依都看見,她還沒想好,不敢接不敢回。
她媽的反應比想象中大,聞依忘記拿新鑰匙,後來直接回不去家,晚上八點多才等到人回來,聞女士卻視若無睹。
聞依有些擔心,也害怕,做的決定搖搖欲墜。
糾結一週,終於沒了工作繁忙的藉口,終究要給出結果,做個決斷。
聞依拿起響鈴的手機離開辦公室,走到樓層盡頭的大露臺。
一接通,對方說:“我媽想和你說話,你方便嗎?”
還沒應,電話已被一溫柔女聲接替,宣英和煦問侯:“依依是嗎?我是南山媽媽,你好呀。”
聞依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伯母您好。”
宣英問她明天有沒有事,等聞依說了沒有後邀請她去家裡吃飯,聞依向來不會拒絕長輩,正猶豫,宣英又幾句問話把她繞走,再繞回來已經定下週末去吃飯。
聞依懵著,沒明白怎麼見家長的時間地點就這麼定下。
電話回到主人手裡,幾個腳步聲,男人聲音變得空曠,應當是走遠,“週末去接你?”
“不用。”聞依回過神,幾天以來第一次露出笑容:“秦南山,你是領養的嗎?”
秦南山蹙眉:“不是。”
“我覺得你不太像你媽媽的兒子。”
秦南山明白她什麼意思,“他們都這麼說,我妹妹比較像我父母。”
聞依視線飄遠,看向露臺外高架上來來往往車輛,靜止,自己起的話題也沒有再延續的想法。
她最近老這樣,事情做著做著發起呆,一發十幾分鍾半小時起步。
網上說孕婦容易疲勞、精神遊離,走神發呆不是什麼病,可她害怕,一孕傻三年,她這才一個多月已顯露苗頭,真到生產不得成傻子?
然而最可怕的是,她不說話,對面男人也沒有提醒她,陪著她發呆,聞依意識到這一點,恍惚間彷彿看見他們老了一起坐在陽臺小板凳上發呆的老年生活。
真駭人!聞依趕緊清醒,“抱歉,我這幾天比較忙,也不太舒服,沒有能聯絡你。”
秦南山一頓,答覆:“沒關係,孕吐很嚴重?”
“這兩天還好,傢俱的事你看著辦吧,我沒意見。”
“好。”又一陣沉默,秦南山問:“是不是準備做產檢?”
聞依再次看向窗外,她想起剛做醫藥代表那會,那是她不熟悉的領域也不是她熱愛的工作,還違背聞女士意願,但心底仍暗暗發誓要闖出個名頭來,這一做,做了六年,做到中層。
答案從經驗裡得到,沒人能一直走一條順遂的路,她也許從小就沒有這個命。
聞依回答他:“明天。”
他說:“我陪你。”
聞依思考一會,沒拒絕,有爸爸陪媽媽為什麼要一個人去產檢。
電話結束通話,她在露臺前又站了許久,直到身後響起動靜,聞依回頭看,看見她的新領導,田佳嘴裡的驚喜,她分手四年的前男友,魏元。
她剛入行時年輕,魏元長她幾歲,正是幽默風趣意氣風發的典型代表,手段又多,年輕小姑娘不免淪陷。
在一起一年後業績驚人的魏元得到總部賞識,派他出國任職,明眼人都知道,這是飛黃騰達的機會。
魏元一邊說愛她,想跟她有未來,一邊勸她跟他一起出國,聞依當時只是個小藥代,專員都算不上,她要真跟他出去頂了天只能做個助理,並且永遠依附於他,她腦子清醒,不肯。
順其自然分手,聽說人家剛去第二個月就找了外國小妹妹,日子過得不知多舒坦。
一別四年,魏元華麗轉身,成為她的領導。
週一上班那天田佳朝她眉來眼去,說他們這是頂峰相見了。
田佳暢想他們再續前緣拉她一把,聞依沒好意思戳穿,懷孕這事她沒跟公司任何人說,區域經理位置沒坐穩,現在公佈等於拱手讓位。
這會魏元單獨來找她,眼裡曖昧,聞依暗道不好,他該不會真想跟她再續前緣吧?
他們之間可沒什麼扯不斷的蜘蛛網,好聚好散,再見眼不紅心不跳。
而且就算她同意,肚子裡的房客也不同意啊!
聞依得體露出笑意:“魏總好。”
果然,男人一開口即是關心:“看你臉色不是太好,是不是太累了?”
聞依:“不累,正常工作。”
“週末一起吃個飯?”
“恐怕不行,週末要去男朋友家吃飯。”
如願在他臉上看到詫異,聞依以為功成身退,誰知男人不要臉時也是有趣,“聞依,我知道你心裡有氣,但沒必要扯這樣的藉口,我們可以再給彼此一個機會。”
聞依無辜極了,當著他面撥出電話,開外放,一通,嬌滴滴喊:“親愛的~你爸媽喜歡什麼?我週末買過去。”
對面秦先生應該是嚇到,但好在他反應慢且沉穩,回答看不出來配合痕跡:“不用買什麼,你人來就行。”
“好嘞。”
魏元臉一半黑一半綠,氣沖沖走掉,聞依嘆氣,拍拍自己小肚子,自言自語:“你媽接下來沒好日子過了。”
東郊別墅,秦南山收起手機,素來平靜無波的表情露出裂縫。
聞依嗓門不小,宣英和秦恆聽得一清二楚,倆人對視,忽然明白什麼,原來兒子喜歡這款啊!看來之前是努力錯了方向!
......
第二天早上七點半,秦南山抵達御庭府門口,給她打電話,聞依前面兩個摁掉,打到第三個,她終於按下接聽鍵,像個炸毛的小獅子,脾氣暴躁:“誰啊一大早的!”
秦南山輕咳一聲,“是我,今天產檢。”
電話裡嗓音似乎染上冬日清晨涼意,凍得聞依一哆嗦並且委屈控訴,“都怪你,我昨晚吐到凌晨兩點都沒睡,難受死了。”
秦南山僵滯片刻,熄了火,“你住哪棟,我上去。”
“你別上來,等我半小時。”
聞依艱難起床,她沒敢化妝沒穿高跟鞋,要做B超,也沒穿裙子,出門前照照鏡子,她深深嘆氣。
維持多年的精緻形象正在悄然離去,真是讓人傷感。
她戴好帽子口罩,裹得嚴嚴實實,上了車也不摘。
一上車,聞依難過道:“好餓。”
“得空腹,還不能吃早餐。”
聞依更難過了,“我知道。”
工作日的上班時間,車多人多,車子程序緩慢,聞依覺得無聊,跟他說話,“你今天不上班嗎?”
“請假了。”
“這麼好請假?”
男人目視前方:“不好請,推了很多事。”
“......”聞依無言以對,接著問:“你有沒有什麼興趣愛好?”
“你指什麼?”
“愛好,喜歡做的事。”
“研究數學。”
“......”
“週末呢?你週末都做什麼?”
“看論文或者做課題。”
“......”
秦南山隨後聽見極淺一聲嘆息,“怎麼了?”
“沒事,孕婦都這樣,容易傷春悲秋,你得習慣。”
她隨口一句,沒想到他認真點點頭:“嗯,我看網上說是這樣。”
“......然後呢?”
“注意休息,保持心態放鬆。”
“沒了?”
他想了想,說:“沒了,這是最重要的。”
這種時候段位高點的男人早把女人哄得心花怒放,什麼“我陪你”“別害怕,我在”,即便不是每個人都能言出必行,但起碼在某一刻給足對方安全感,而秦南山思維到這裡中斷,她都懷疑他說談過戀愛是騙人。
聞依指望不了他說出什麼話,直言道:“你這麼忙,又沒有擅長的事,以後怎麼帶孩子?讓他跟你算題嗎?”
秦南山從沒想過這個問題,扭頭一看,看見她閉眼,舉著雙手握拳,嘴裡喃喃不清。
他好奇問:“做什麼?”
“許願,許願孩子智商隨你,情商隨我。”
秦南山微微凝起眉,聞依瞧見,心下大亂:“完了呀,要是智商隨我,情商隨你,那可怎麼辦。”
男人喉結滑了滑,無奈道:“我父母奶奶都屬於研究型人才,我們的孩子不會差到哪裡去,至於情商性格不必過多依靠遺傳論,性格大多與家庭教育和生長環境有關,孩子會像你的。”
聞依瞬間放心,接著脫口而出,“昨天通話我見你媽媽挺開朗熱情的啊,你怎麼......”話說到一半截住,聞依自知失言,道歉:“我沒有別的意思,你別多想。”
秦南山安靜一會,平靜說:“我父母生我那會是他們事業上升期,常常加班,沒太多時間在家,他們大概看出我有數學天賦,會買很多數學習題冊,我一做題就是一天。”
“我確實喜歡算題,但也因此疏於社交,不過我想你的擔心應當構不成問題,該懂的社會規則我還是懂。”
聞依有些內疚,又回想自己童年,沉默不言。
聞紅毓小時候也忙,忙於生計,掙錢照顧她,但聞依與他選擇相反,他透過做題來消化情緒,而她一個人待著會更不開心,所以外出交朋友,以此平衡內心的不安與孤獨。
但年紀越長,越羨慕那些能獨處的人,擁有自我疏解的能力並與自己和諧相處,這太難了。
聞依說:“那希望他能跟你一樣,具備豐富的內在資源,獨立自主。”
紅燈,秦南山再次轉頭,這一次注視的時間可以足夠長。
臨近醫院,聞依捏緊拳心,問出最後一個問題,“秦南山,如果我不想要這個孩子,你打算怎麼辦?”
他沒應聲。
拐彎,掃碼入場,抵達醫院,下車前他終於回答:“我尊重你的意見。”
“你的意見呢?”
秦南山望過來,目光微沉:“我想要。”
他已經推翻此前所有運算,重新開始建立新的公式、新的秩序,前期也許適應不良或許還會遭遇挫折,但唯一確定一點,再也回不到原點。
聞依深深看他,頃刻,按上車把手,下車。
門診樓前碰見趙靈,趙靈眼睛沒從秦南山身上離開過,看得人轉過身才清清嗓子,“那個秦老師,我跟聞依說幾句話。”
秦南山一走,趙靈直接感慨,“幾年沒見,當年的學霸又帥了,聞依,你真牛,這種貨色都能拿下。”
聞依催:“有話快說啊,趕時間呢。”
“著什麼急,”趙靈明知故問:“不是來打胎的吧?”
聞依用眼神無視過去。
趙靈:“怎麼不打了?”
一臉著急的女人神色漸緩,抬頭看一眼天氣。
今天天氣不錯,多雲,偶爾有些日頭花,空氣不再溼潤,似乎是個好兆頭。
半晌,她朝趙靈笑道:“你會打掉你自己嗎?”
趙靈沒聽明白,追了句,聞依不再說,她只好又問:“什麼時候結婚?”
“再說吧,沒定。”
“得趕緊,一輩子就這麼一次穿婚紗的機會,肚子大了就不好看了。”
聞依睨她,一點不在意,“誰說一輩子只有一次機會?”
在趙靈反應過來時聞依已經招呼旁邊男人進了門診大樓。
穿著平底鞋的聞依依舊走出職場女性風範,而黑色大衣的男人則一派溫潤貴氣,倆人看起來一點不搭,卻又有種外人融入不進去的氣場。
趙靈撇撇嘴,她才不信聞依會二婚。
血庫沒聞依的血是真,但“這次打了下次很難懷”已經是婦科常用說辭,而且張主任經手那麼多手術,出意外的機率小之又小。
但她們醫生不會冒這樣的風險,聞依跟她說之後她去聯絡蘇城那邊同事,同事回覆沒問題,她也早早跟聞依說過沒問題,需要預約提前說。
可她第二天就回過來訊息,說不用了,你看,現在還來做產檢。
所以說聞依就沒想打掉這個孩子,這人簡直就是口是心非傑出代表,還離婚?鬼都不信。
趙靈手插進兜裡,嘖嘖幾聲,看來又得大出血了,結婚給,孩子滿月還得給。
......
上次來還測不到胎心,這次主要看看胎心胎囊,順便做常規檢查,建檔。
還是掛的張主任號,張主任認出聞依,又看看她身邊跟著的男人,依然沒說多餘的話,讓聞依躺上床。
張主任戴好手套,探頭沾上耦合劑,“衣服撩開。”
秦南山還在旁邊,聞依覺得不自在,手按在襯衫衣襬:“醫生,需要他在嗎?”
張主任直接扭頭吩咐:“幫她撩開衣服。”
秦南山也不太自在,無奈聽醫生話上前兩步,聞依眉頭擰著,手握緊,秦南山走到跟前又不敢動了。
分明有過最親密關係,現在看個肚子倆人都扭捏起來,他清清嗓子,說:“醫生,需要我在嗎?”
張主任十分不耐煩,“兩口子怎麼磨磨蹭蹭的,你想看孩子就留下。”
秦南山略一沉吟,伸出手,聞依條件反射,趕緊說:“我自己來。”
衣服只需撩到胸下,可餘光裡男人視線凝聚在她肚子上時她心裡還是彆扭極了,彷佛赤身裸.體被人看光。
那天晚上只開地燈,視線昏暗,混亂急切的氛圍她也沒留意他有沒有看她,注意力全在體驗上。
這會面板暴露在空氣中,雖然不合時宜,但她腦海莫名跳出來些旖旎畫面,以及因為剋制而淹沒在喉嚨裡的悶哼,明明情緒到頂,卻偏要維持體面,可最後覆在她身上時整個胸腔都在顫動的低吼說明一切。
克己復禮的人跌落神壇,聞依身體與心得意,收穫前所未有的快感,尾椎骨酥麻。
她耳朵根微紅,別開眼,冰涼的耦合劑隨著探頭移動滑溜溜鋪在她白皙肚皮上,身體裡燥熱緩解些。
旁邊胎心檢測儀發出“撲通撲通”心跳聲,快速具有節律,像是柔軟的擊鼓聲。
聞依看不到畫面,著急確認,“張主任,這是寶寶心跳嗎?”
“是,快了些。”
“啊?”
“正常胎心率為120到160次一分鐘,寶寶現在是大概是180次一分鐘。”
張主任本來就是個嚴肅的人,現在凝眉不語,著實讓人害怕。
聞依摸摸自己心口,她這會心跳也快,該不會......
她悄悄看了眼一臉擔憂盯著螢幕的男人,又迅速收回,深深呼吸。
幾個回合後,張主任說:“沒什麼大問題,孕囊胎芽胎心正常。”
倆人皆舒口氣。
拿過報告離開,直到坐上車聞依都沒和秦南山交流一句,她捏著單子看,是比上次更加明顯的小胚胎,像一粒黑乎乎的巨峰葡萄。
看了不知多久,她怔怔問:“你剛剛聽見寶寶的心跳了嗎?”
“聽見了。”
“是不是很神奇?”
住在她肚子裡的寶寶,有他自己的呼吸心跳,一點一點在長大,上次見面還是小黃豆,現在變成小葡萄了。
秦南山抿起唇角,“我錄音了,你要不要再聽聽?”
聞依驚喜:“真的嗎?”
他掏出手機,播放音訊,沒有在醫院裡聽得大聲,但仍清晰可聞,“砰砰砰”,似乎是一首旋律分明的舞曲,節奏歡快。
速率真的快,聞依知道為什麼,臉上笑容越甚,和她一體的寶寶,唯一能血脈同源感受到她情緒的寶寶,這是他們之間第一個秘密。
車內寧靜,兩個還不算相熟的年輕男女不約而同呼吸放輕,生怕打攪狹小空間裡另一個生命的存在。
聽著聽著聞依眼眶發熱,“你轉給我。”
“嗯。”秦南山轉發,收好手機後鄭重說:“以後胎教音樂我來選,你那些節奏太快。”
聞依不跟他糾結這些小事,又聽了兩遍十幾秒的音訊,聽完,發給聞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