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唐華彩投降安祿山

第89章 野無遺賢

窗外柳綠鶯啼。

薛白睜開眼,發現自己在玉真觀的待客堂裡睡著了。

“吱呀”一聲響,門被推開。

李騰空手裡還拿了一柄拂塵,站在門外似想進來,卻停住了腳步,隔著門檻與薛白對視了一眼。

“辛苦宗小娘子。”薛白起身執禮,問道:“顏三小娘子可還好?”

“心竭驚厥,恰好是我擅長的,施過針、熬了理氣湯,暫時該無礙了。但她有疾在心,身骨又弱,往後怕還是會復發。”

“能調理嗎?”

“顏夫人亦這般問的,我已開了藥方,但我看顏夫人已守了一整夜,你可方便去買些藥材?”李騰空說到這裡,問道:“你是顏公的學生?”

“是,我去買吧。”

李騰空目光看去,薛白神色坦蕩,已走到了她的面前,她忙從袖中拿出一張方子遞了過去,道:“其中不少藥材珍稀名貴,你未必能找到。”

“無妨,多跑幾家藥鋪。”

“嗯。”

隨著拂塵微微擺動,李騰空轉身沿長廊往後方走,氣質恬靜,頗有仙風道骨。

走了兩步,她回頭看去,見薛白向正門方向下了臺階。她不由心想,他還真是容易被使派……

正看得出神,他回過頭來。

李騰空微微慌亂,連忙避開,穩住道心,施然而去。

再觀察了一番顏嫣的情形之後,她去小歇了一會,醒來時已是下午,薛白還沒回來。

雖然她明知道那些藥材不好湊齊,估計還得去哪支些錢財。

到丹房先挑出了觀裡有的藥材,過了一會,薛白終於來了。

“請宗小娘子過目,是這些嗎?”

“買這麼多?”

“既需長期調理,不妨多買些。”

“也好。”

李騰空雲淡風輕地點了點頭,轉身拿出一個藥秤,開始配藥。

她才拈起幾片丹參,眼見薛白上前幫忙,心中一慌,掉了兩片在秤外,丹參的重量卻剛剛好。

“伱包藥材。”她淡淡道,“莫要搗亂。”

“好。”

丹房裡瀰漫著一股淡淡的藥味。

藥味不同於香料的香氣,有些苦,但聞起來其實是舒服的,草木清氣沁人心脾。

李騰空很喜歡這種味道。

她不經意間悄悄瞥了薛白一眼,發現他也不討厭這種味道。

窗外風和日麗,兩人什麼話都不說,悶頭配藥,卻能體會到歲月的安寧祥和。

“對了。”李騰空忽然開了口,“我想與你說……我修道並非是因為……”

她不希望他因她出家而有愧疚,也不認為自己是因為他。

很早以前,她就這般決定了的。

只是話到嘴邊,忽然不知怎麼說才好了。

“我知道。”薛白道:“你有你的理想,積德行善,懸壺濟世。”

“嗯。”

遠離了右相府,與他這般相處,李騰空覺得輕鬆了很多。

~~

“先服這些藥,過幾日你們再來,或是我外出看診時到顏宅探望三娘。”

“多謝鍊師,救命之恩,妾身一家人沒齒難忘。”

韋芸說罷,顏嫣也跟著行禮道:“多謝鍊師出手相救。”

李騰空溫柔一笑,忘了她今日一直在擺的太上忘情姿態,道:“我醫術不好,師父才是絕世名醫,等他回到長安,也許能治好你的病。”

顏嫣眼眸一亮,顯出期待之色。

她此時已好了許多,恢復了往日的嬌憨模樣,可唇上還沒有血色。

韋芸幾次想要留下診金,李騰空卻無論如何都不收,說是立下過不收診金的規矩,讓她藥材自費即可。

顏家眾人只好反覆道謝,先帶顏嫣回家再談。

離開玉真觀之前,薛白倒是見到了穿著一身道服的皎奴。

皎奴清瘦了些,很不高興的樣子,看到他,翻了個白眼就轉身走開了……

~~

馬車駛進顏宅停下。

“這次真是多謝你了。”韋芸看向薛白,感慨道:“待你老師回家了,讓他好好謝你一番才是。”

“師孃不必多禮,是學生應該做的。”

這時,顏嫣掀開車簾,由婢女扶著小心翼翼地走下車登,先是抬眸看了薛白一眼,眼神有些疑惑,然後規規矩矩地行了個萬福道謝。

“謝阿兄的救命之恩。”

她雖然貪玩,確是很懂事的。

薛白笑了笑,不再叨擾,轉身回家。

次日,他又去了顏宅一趟,問了些情況,表示老師不在,若有事隨時可以差遣他。

忙完了這些事情,他才想起今科春闈快要放榜了。

~~

“你這兩日忙什麼?也不去國子監,今日放榜了知道嗎?”

“知道,正打算去看榜。”

“我看還得是我來提醒你……”

清晨,杜五郎特意趕到了長壽坊,與薛白一道去往皇城。

放榜日長街上人格外多,連平日裡不出門小娘子們也執著團扇出門選婿。

薛白還未到安上門,已被誤認為今科舉子,手裡莫名被塞了許多封彩箋,邀他上門提親用的。

這算是含蓄的,聽說榜下捉婿更為誇張。

快到禮部貢院,前方太擠,馬匹過不去,兩人翻身下馬。

“我去國子監栓馬,你拿一下。”

杜五郎還未反應過來,手裡已被塞了一大疊彩箋。

“哎,你……”

忽然,鐘鼓齊喧。

“放榜了!”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只見前方有官吏高舉著一張金榜,貼在了貢院南牆之上。

杜五郎抬頭一看,愣了一下,喃喃道:“這麼短?”

人群如潮水般擠上來,他當即被推搡到了一邊,與路邊一個胖胖的小娘子正對了一眼。

那小娘子上下打量了他,目光落在他手裡的彩箋上,驚訝地瞪大了眼,上前萬福道:“郎君可是中榜了,迎娶奴家可好?”

“什……什麼?”

“阿爺!這有個中榜的小郎君!”

“我……”

不等杜五郎反應過來,一群人當即擁上爭搶,喊道:“你們放開,這是我家郎婿!”

這一片混亂之中,擠到前方的舉子們抬頭看去,卻是個個都驚愣住了。

“怎麼回事?!”

~~

“怎麼回事?”

“常科進士中榜二十三人,制科無一人中榜,怎會如此?”

“發現了嗎?今科中榜者一個布衣都無……”

驚呼聲中,薛白擠過人群,站到了杜甫身旁,抬頭看向進士名單。

孫鎣、包佶、石鎮、李澥、蔣至……很快,他看完了二十三個名字。

狀元是楊護。

沒看到杜甫,沒看到元結、劉長卿、皇甫冉,也沒看到嚴莊、張通儒、平洌。

那些時人認為才望出眾的舉子,一個都沒有中榜。

“走吧。”

杜甫還在發愣,薛白徑直拉過他。

擠出人群已經與元結、杜五郎失散了,好在國子監並不遠,兩人徑直轉回太學館。

“落榜了?”杜甫如失了魂一般,喃喃道:“怎會如此?今科以‘罔兩賦’為題,以‘以道徳希夷’為韻,我這賦寫得下筆如有神……”

“子美兄,成敗乃人生常態,來年再考便是。”

“可我不明白。”

兩人還在說話,國子監裡忽然傳來了呼喊。

“覆試!”

“覆試!”

“覆試!”

起初,還只是一聲兩聲的叫喊,但那聲音迅速開始匯聚,漸漸形成了山呼雷動。

當薛白與杜甫站起身來,已覺得置身於海浪之中。

他們走出號舍,見生徒們都在喊叫著往外趕去。

街道上,原本想要離開的舉子們開始重新匯聚。

有人站到了國子監的院牆上放聲疾呼。

“聖人未臨殿試、哥奴把持科場、王鉷嚴防死守!奸臣為阻斷視聽,今科春闈,天下布衣竟無一人及第!我等甘為立仗馬乎?!諸君,隨我請聖人覆試!”

“覆試!覆試!”

薛白伸手去拉杜甫,卻被杜甫反手拉住,隨著人群往皇城湧去。

“……”

前方忽然又是一陣騷動。

“哥奴恐草野之士對策斥言其奸惡,把持科場!更使金吾靜街,欲打殺我等!我等當往永樂坊請左相出面!”

這左相,指的當然不是現在那個只會對李林甫點頭哈腰的陳希烈,而是李適之。

薛白忽然意識到,李適之如今既在長安,只怕這場風波更要被推波助瀾了。

他根本阻止不了這一切,與杜甫一起,隨著人群湧向永樂坊。

滿街都是在喊著“覆試”,群情激憤,已經沒有人能安撫這些舉子了。

“次山在那裡!”

他們終於找到了元結,正站在李適之的府門外。

那硃紅色的大門已經開啟。

李適之面沉如水,負手站在臺階上,正親手執著一個長卷軸。

元結神色激昂,一手執筆、一手執卷,正在奮筆疾書,有一個年輕人站在他身邊,隨著他的字跡高聲念著。

“天寶丁亥春,元子以文辭待制闕下,著《皇謨》三篇、《二風詩》十篇,將欲求於司匭氏,以裨天監……此,亦古之賤士不忘盡臣之分耳,其義有論訂之!”

一眾舉子漸漸安靜下來,聽元結那彷彿檄文一般的詩篇。

這是他們討伐李林甫的檄文。

既然滿朝官員不敢吱聲,那就由他們這些布衣舉子來。

終於。

“賢聖為上兮,必儉約戒身,鑑察化人,所以保福也。如何不思,荒恣是為?上下隔塞,人神怨奰;敖惡無厭,不畏顛墜!”

“聖賢為上兮,必用賢正,黜奸佞之臣,所以長久也。如何反是,以為亂矣?寵邪信惑,近佞好諛;廢嫡立庶,忍為禍謨!”

元結沒有讓他們失望,第一首詩篇就罵了當今聖人。

且他用字用詞毫不隱諱,指責聖人荒淫恣肆、聽信奸佞。“寵邪信惑”四字,筆鋒則直指李林甫。

甚至直接揭開了三庶人案。

“廢嫡立庶,忍為禍謨?!”

這八個字入耳,薛白有些驚訝。

他先是想到元結太沖動了,又想到元結不是沒有隱忍過,但李林甫這次做得確實太過份了,若是這都能忍,這些大唐男兒也就不是大唐男兒了。

在經歷了無數次的忍氣吞聲、受夠了那些迫害之後,薛白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罵聖人廢嫡立庶做錯了,只覺振聾發聵。

而這還只是元結開罵的第一篇,他今日要以文辭十三篇罵醒當今聖人。

薛白心中甚至有一種想要走上前與元結並肩而立的衝動,扳倒李林甫、平反三庶人案,他往後的前途也將大有不同。

然而,他仔細考慮很久之後,卻是轉身走了。

……

前方還有激憤的舉子在湧過來,更遠處,是金吾衛、右驍衛執戟而來,盔甲鏗鏘作響。

薛白逆著行人而行,脫離人群之後駐足回看了一眼,眼神有一點遺憾。

遺憾沒有聽完元結的所有檄文、沒有與這些敢直之士站在一起。

但他有他自己的做法。

~~

玉真觀。

“十七娘。”皎奴匆匆奔進丹房,急道:“出事了,長安舉子們都在罵阿郎。”

“叫我‘騰空子’。”

李騰空正在翻閱著她師父啟玄子留下的醫書《補註黃帝內經素問》,她記得師父對內腑疾症有一番註解,此時正在思量。

“阿爺哪一日不被罵?”

皎奴道:“可這次只怕不一樣,聽說阿郎把持科場,把舉子們全都激怒了……”

李騰空放下醫書,聽著皎奴述說,忽然想到薛白說過那句“我近來結交了詩壇大家杜甫”,心裡微微發苦。

其實她早有預料,在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若能看上一個人,他遲早會到與阿爺作對的一邊。

一語成讖了……

~~

平康坊,右相府。

李林甫坐在屏風後面。

屏風的另一邊,說話的是個內侍。

“右相放心,聖人近日不在興慶宮,到禁苑的利園賞花排曲了……只是,事鬧得這般大,右相恐怕要給聖人一個說法?”

李林甫身披紫袍坐在那,臉色波瀾不驚,緩緩道:“天寶五載本相便說過,李適之勾結李瑛餘黨,如今又是他在煽動舉子。”

“此事聖人當是信的,李適之自尋死路。問題在於,滿朝都認為今科無一布衣及第只怕是說不過去,右相以為呢?”

“哈。”

李林甫竟是笑了笑,他目光看向桌案上的一封封詩文。

全是地方鄉貢在指責他的奸惡。

這些人尚未學著如何為國盡忠,竟已學著抨擊時政了。

處置李適之很簡單,但科舉確實是大事,得給聖人一個解釋。

“可記得上元夜,御宴上聖人與百官共飲了一杯酒?”

“右相是說?”

“你忘了嗎?聖人當時稱讚了百官,天佑大唐盛世,群賢畢集,文武林立……”

話到這裡,李林甫提起筆,在奏摺上寫了四個字——

“野無遺賢。”

(本章完)

人氣小說推薦More+

打到北極圈了,你讓我繼承皇位?
打到北極圈了,你讓我繼承皇位?
李徹穿越大慶王朝,成為皇帝最不受寵的皇子。太子誣陷他,皇帝冷眼旁觀,堂堂皇子被逼的當眾撞柱自殺! 李徹接手這爛攤子後,被皇帝封到關外東北。朝野上下都認為是苦寒貧瘠之地的東北,其實富含各種礦產資源,擁有全國最優質黑土地和養馬地。 東北寒冷?無法耕種?我一季的收穫,夠大慶全國吃上三年的!東北偏僻? 難以發展?煤炭、鍊鐵廠、水泥路、火藥廠......我奉國的科技領先你們幾百年! 東北危險?難以自保?我奉
橡皮泥
(穿書)土系憨女
(穿書)土系憨女
更文時間每天下午5點,文設有系統防盜,防盜比例70%,防盜時間48小時,謝謝支援!!! 外憨內黑的操盤手穿進了一本女主修仙文,成了文裡只出現過一次的路人甲。 路人甲的最高境界 韓穆薇:無視女主,無視男主,無視男女主;努力修仙給自己掙面兒,誰擋我修仙路,我在誰修仙路上挖坑 傳說中的存在 沐堯:不想當傳說,只想躺平把命還給韓穆薇 事先說明:沐堯是本文男主,非原文男主 事先申明:1.本故事純屬虛構,沒有
木木木子頭
無敵三公子
無敵三公子
大婚當天晚上,尚書之子林宇被誣陷逛青樓奸害庶女,發配邊疆。父親,您真是是非不分啊! 大哥,你殘害兄弟可要想好結果!待我林宇歸來之時,大夏必將為我俯首稱臣!
爛火
在遠古養大蛇
在遠古養大蛇
宋許意外成為了一名遠古叢林裡的部落獸人,獸型是松鼠。她所在的小部落被猛獸部落攻佔合併,宋許獨自逃進一片黑暗森林。 這片森林被一個蛇類半獸人所佔據,作為一個曾經的爬寵愛好者,宋許看著漂亮蛇蛇狂喜。 宋許:好漂亮的尾巴!我完全可以!Boki!**********請勿在文下提起其他作者和作品,會刪
蛛於
被雪狼夫君薅禿了怎麼辦?
被雪狼夫君薅禿了怎麼辦?
雪梨是森林裡一隻無憂無慮的小白狐,直到某日一隻大雪狼從天而降。 大雪狼身受重傷,目光冰冷,不會說森林裡的語言。 雪梨好奇過去看了一眼,給他送了點吃的,結果就被對方跟上了。這麼大一隻狼,整天跟在她後面,看她、舔她,還強行把她團毛裡! 雪梨嚇得要死,拼命踹他、炸毛兇他,拿小爪子拍他,喊走開走開,可是體型差距太大,根本沒有用,嚶嚶嚶…… == 子嵐是九重天上層仙境的少主,因為歷劫失敗,被迫化成神獸原身,
辰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