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十二眼見衙役們把薛白攔在衙署門口,下意識便轉身往後門走。
直到聽到有人說了句“吉法曹去右相府了”,他才反應過來,忙去牽馬。
這些動作不過只在瞬間,卻已聽衙署內傳來一聲喝問。
“辛十二,見了我躲什麼?”
“躲你做甚?”辛十二先是錯愕,其後應道:“我自有急事要報阿郎。”
他翻身上馬,自趕馬而去,暗道方才也是太突然了,撞見了又如何?還怕一個將死之人不成?
“你們繼續攔住他。”
辛二十說罷,策馬而去。
薛白依舊還被攔在衙門內。
吉溫顯然叮囑過,因此連皎奴拿出右相府的信物也不能讓那些衙役放心。
原本薛白能安心待著,此時卻已有了些不好的預感。
他轉過身正要往府衙內走,忽又聽到馬蹄聲響,竟是杜妗穿著一身襴袍趕來。
“薛白!”
“何人擅闖京兆府,馬上宵禁了不知道嗎?去!”
衙役們叱喝著,執杖驅趕了杜妗,在暮鼓聲中開始關門。
“薛白,出事了!”
“等我。”
杜妗眼看著京兆府的大門緩緩閉上,而暮鼓還在催促,難免心焦。
直等了一刻鐘,她才見那兩扇門又緩緩開啟,一名身穿紫色官袍的老者帶著薛白等人出了衙署。
她連忙迎上去,行了一禮,道:“見過韓公。”
京兆尹韓朝宗嘆息一聲,搖了搖頭,徑直接過僕從牽來的馬韁而去。
“這邊說。”
薛白腳步匆匆,拉過杜妗便往坊門方向趕,同時迅速說道:“我對韓京尹說吉溫要迫害忠良,他便答應帶我出來。”
他其實是單獨見了韓朝宗,並拿出杜希望給的玉佩,並說自己並不單純是為李林甫辦事。
另外,他今日才確定,韓朝宗、顏真卿這些人其實不是東宮一系,只是行事多出於公心,因此常常都站在李林甫對面。想必很多人都是這般被視為親近東宮。
可惜的是,方才韓朝宗自稱已被御史臺彈劾了大罪,估計很快便要被貶官了,在京兆府的威望甚至不如吉溫,還是憑著一張老臉和一些人情,才勉強帶出了薛白。
而薛白若是沒留一手,真把自己當成右相府的紅人的話,今日還不知要被困到幾時。
此時杜妗卻顧不得這些,焦急道:“出事了,大姐今日去東市見奴牙郎,碰巧遇到了吉溫的兒子與家僕,不知為何他們竟是捉走了大姐。”
“怎麼回事?”
“當時全福趕著馬車,與青嵐在宅門外等,見到吉家的馬車後來才到,那些人進去之後,青嵐就感到不妥了,跟進去,正見到他們捉了大姐,還摁住了那奴牙郎,她急忙趕回來報我,全福跟去了。”
杜妗雖急,說話卻還有章法,末了,分析道:“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擄京兆杜氏女眷,此事怕是不簡單。”
薛白道:“你是說……”
兩人轉頭一看,見皎奴與田家兄弟跟在身後,異口同聲道:“柳勣的案子。”
“皎奴。”薛白吩咐道:“吉溫要搶我們的功勞,你速趕回右相府,攔下辛十二,不能讓他見到吉溫。還有,告訴右相,隴右老兵彪悍,可派人帶姜卯去當人質,逼他們投鼠忌器。”
皎奴反問道:“那你呢?”
薛白道:“案子已查清,只差最後稟報右相,你去。我得救大姐,你看我還有心思做別的嗎?”
皎奴腦子很亂了。
近日發生的事太多,她看不全,因此也看不太懂。
但這次的功勞對她極為重要,能否脫離賤籍就在此一舉,她遂一咬牙,翻身上馬。
“右相的信物給我。”薛白忽然伸手,語氣不容置喙。
皎奴拉了拉韁繩,還在猶豫著。
“快。”
薛白又喝了一句,終於,一個木牌遞到他手上,木料乃小葉紫檀,入手很沉,雕花精美,刻的是偃月堂的風景。
“這不是官府魚符,只有阿郎的心腹才認它。”皎奴道了一句,急往右相府的方向奔去。
薛白轉頭又向田神功問道:“宵禁行走的文書帶了?”
“帶了。”
“讓我們說些話。”
薛白拉過杜妗進了小巷。
兩人看了一眼守在巷口的田氏兄弟,湊近了些,異口同聲說了一句。
“你身世很麻煩。”
“我身世有問題。”
他們都很清楚,吉家捉走杜媗,絕不是因為柳勣案。
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薛白的家門很有可能受到李林甫的迫害。
他們分析過,一個貴家子身上有官奴烙印,很可能就是被抄家的,而這些年,李林甫實在是抄了太多太多人家。
本以為不會這麼巧,此時回想,才發現這結果原本就有極高的機率。
再一細想,李林甫凡出門便要靜街,正是心知仇家極廣,又怎可能想不到這點?因此,一邊許諾招薛白為婿,誘使他死咬東宮,一邊命吉溫查訪,以防他真是仇家。
“果然,索鬥雞也靠不住。”
杜妗用了一個“也”字,雖然早知如此,但她還是有些絕望。
分明是天寶盛世,她卻不知自己為何會陷到這絕境裡,一次次要被逼到家破人亡的地步。若是在月前有人告訴她會這樣,她絕不會相信。
“別慌。”薛白道:“還沒走到最後一步,讓我們捋一捋。”
“嗯,捋捋。”
“如昨夜所言,東宮靠不住,我們暫時還得倚靠李林甫。”
“但若只倚靠李林甫,我們早晚還是要死,果然,言中了。”
兩人一個被活埋,一個被拋棄,早已達成共識,絕不能再相信東宮。但他們也漸漸看清楚,現階段要廢掉李亨,很難。
難處在於,李亨每次只需要棄子,就能讓聖人認為他軟弱,不會起意廢之。除非李亨犯糊塗,像之前被殺的太子李瑛那樣親自帶兵入宮。
但在李亨犯糊塗之前,他們這些小人物早就完蛋了。
因為李林甫也不可靠,相比李亨拋棄身邊人還是出於無奈,李林甫更陰狠、更無情。
比如,薛白查到了東宮死士就在王焊別宅中,好像只要把證據交給李林甫,就能辦成差事、成為相府女婿。
但他若這麼做,只會死得比被活埋還慘。
為何東宮偏偏把隴右老兵藏在王鉷兄弟的別宅裡?
東宮早就想好了,王鉷從邊軍家屬身上榨取了錢財,一旦有人把王鉷、邊軍擺在一起,必然要引出這案子。
一旦審了,只要有一個隴右老兵說“我是為了給兄弟報仇才把自己賣給王焊作部曲,因為王鉷為了貪墨害死了我兄弟一家!”
那麼,就得問那些錢財在何處?
聖人手中。
是誰好大膽子汙衊聖人,想謀逆不成?
到時,薛白必第一個被千刀萬剮,且還是李林甫下令的。
即使沒有隴右老兵這般召供,能否扳倒太子不說,敢查王家別宅,王鉷還是不會放過薛白。
因此,薛白若敢查下去,必須死。但若不查,薛白之所以能勸李林甫放過杜家,條件就是幫忙扳倒太子,現在做不到,豈有活路?吉溫又豈能容人從他的酷刑下救走杜家滿門?
四面都是死路,只有一個辦法,叫“查了又不查”。
薛白在李林甫面前點出真相,這是查了,同時找個人出來壞事,這是不查。
如此一來,李林甫怪不到他與杜家,再陷害吉溫一手,使其也沒能力再迫害他們。
還有,結果既是不查,正是東宮所求的,那東宮所給的好處一定要佔全了。借東宮之手,把薛白的身世、杜家的前程確定下來,以免當李林甫靠不住時無路可走。
總結下來——東宮想拋棄他們,他們便挾右相府之勢,逼迫東宮出手相護。右相府想讓他們去與東宮同歸於盡,他們便讓右相府的鷹犬來破壞此事,讓那隻鷹犬去出頭。
昨夜薛白與杜家姐弟就是理清了這個思路,才制定下一系列計劃。
“我今日已經與伯太公說了,他會把我們的條件轉述給東宮,午後他派人來說東宮已答應,你收到五郎給的半枚玉佩了?”
“收到了。我也與東宮的人說定,會引開搜查,助他們轉移。下午我先去右相府,單獨提醒李林甫東宮死士有可能藏在王焊別宅或楊慎矜。”
“這些都很順利?”
“嗯。”
薛白閉上眼,回想這一天的經歷。
他這邊一大早便見李林甫,上午到道政坊查探並敲山震虎,午時在青門酒樓等杜五郎會合,之後見了東宮暗線,下午秘密彙報了李林甫,再趕到京兆府審武康成。
吉溫早上見了李林甫,上午去捉拿了武康成,其後便一直待在京兆府。傍晚趕向右相府時,可以確定還未見到辛十二。
至於東宮那邊,原本大概是打算再次棄子,但上午答應了他這邊的條件,午時之後雙方在青門酒肆商討過後,已該在準備今夜轉移……
“整個計劃都很順利。”
杜妗道:“也就是說,大姐之事與計劃無關?”
“應該只與我身世有關。”
杜妗道:“還有種可能,吉溫命人找奴牙郎偽造你身世,與大姐撞上了?”
“都一樣了。”
薛白也有些焦慮,昨夜與她們姐妹議定了要接受薛靈之子的身份後,杜媗說她查他身世已有了線索,還是儘快去確認一下,萬一能查到,只要是不引禍的門戶,也能多個選擇;若與右相府有仇,也可抹掉痕跡;當然,更可能是一無所獲,至少讓他在認旁人作父前,盡了心。
她如此幫他,卻因此出了事。
薛白深呼吸兩口氣,逼迫自己冷靜下來,問道:“那奴牙郎在東市?”
“對。”
“大姐是幾時被擄的?”
“午時。”杜妗道:“我是下午才得到訊息的,先去找了伯太公一趟,再回到杜宅見大姐還未歸來便趕緊找你。還有,五郎也沒回來,他去了何處?”
“不知。”薛白道,“我們得知道大姐被關在哪,你方才說了,除了辛十二還遇到了誰?”
“吉祥,吉溫之子。”
“走。”
“你知道去哪?”
“吉溫家在光德宅,離京兆府很近。而他要見右相、去東市、去青門喝酒,肯定在那一帶也置有別宅。”
“在哪?”
“查。”
薛白臉色冷峻,說話間已走了數步。
他徑直走到田氏兄弟面前,問道:“我與吉溫同在右相門下辦事。你們信我,還是他?”
“當然信郎君!”田神玉毫不猶豫。
田神功臉色鄭重起來。
他出身貧寒,這輩子見慣了權貴的冷眼,近來見薛白待他友善,更兼足智多謀,早有心隨薛白混個前途。
一抱拳,田神功道:“信郎君。”
“好。吉溫為與我們爭功,陷害我們。你們若想掙個前程,今夜隨我一搏,如何?”
“全聽郎君安排!”
“咚。”
最後一聲暮鼓響盡,長安又陷入宵禁。
四人沒帶火把,牽過馬匹,趕入一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