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無日月,不覺間李夜來到般若寺已經十幾日。
除了在大殿前的廣場上,明惠大師將手裡的掃把給他之外,就再陽沒有見過他了,都是他一個人一邊掃地一邊修行。
直到這日的未時,明惠大師拎著半包茶葉來到了李夜住的小院。
“無塵,趕緊煮上一壺泉水,我帶了好茶過來。”
還沒進門,院子外面就想起了明惠大師的聲音,生怕裡面的李夜聽不見。
正在廚房裡劈柴的李夜一楞,心想這莫名奇妙的,明惠大師居然有心思找自己喝茶?
大聲應了一聲,放手手裡的斧子,就著盆裡的水洗了臉上的汗漬。
李夜進屋取出了茶具放在了院子裡的石桌上,又進屋搬了兩把椅子放在桌邊。
“大師傅今日如何得閒來我這小院子裡喝茶?”
李夜從廚房裡尋了些木炭,放在桌下,又取出火摺子開始生火。
“你這小子怎麼說話的?我不是見你一人在寺裡修行苦悶,特意從住持哪裡討了半包青城的花茶,來跟你吃茶麼?”
明惠大師放下手裡的半包茶葉,就勢倒在李夜搬出的椅子上,很沒形象的樣子看著李夜。
李夜看著明惠大師的樣子,心道你怎麼也是寺裡的前輩高僧,怎麼能這麼不顧形象地歪倒在椅子上,沒有半點大師的形象可言。
明惠看著石桌上漸漸燃燒的火苗,又看了李夜一眼,笑著說:“你心裡是不是認為,我這個樣子很沒有出家人的莊嚴?”
李夜想了想,搖搖頭道:“弟子愚笨,不能明白大師心裡所思所想。”
明惠在師點點頭,看著他說:“你觀察你日久,見你行走、坐立、行事皆有相,說明你《無相法身》前幾重境界已經修得精髓,而你目前正在修行第六重之’無我相’,不知你自己有沒有想法和不解的地方?”
李夜低下頭,想了想,輕聲回道:“弟子近日正為此事煩惱,何為無我相?難道要做到無我盡空?如果連我都沒有了,還要修行做什麼?還要日日不停地念經做什麼?”
明惠大師聽李夜說完,想都沒想就說道:“既以為人己愈有,既已與人己愈多,如果你連這個道理都搞不明白,就算你修到老,也無法將第六重心法修行至圓滿。”
“佛說‘無我相’是讓人不起驕傲心,如果一個人起大我慢驕傲的人就是有我相。‘無我’的概念並不是簡單的利益給他人。”
李夜一呆,喃喃地說道:“原來是這樣?”
明惠看了他一眼,點點頭,繼續往下說道。
“得做到謙虛謹慎,不講我相,才是真正的‘無我’,才能利他、才能專一、才能守信。修行到‘無我’的境界很難,一旦修行到這個層次就是有德之士,有道之士。”
李夜坐在桌邊點點又,又搖搖頭,彷彿懂了,又好象沒有完全明白。
看著李夜似懂非懂的樣子,明惠大師忍不住大呵了一聲道:“斷疑生信,絕相超宗!在修習《無相法身》時,最為重要的是‘生信’,也就是對此經生起無比的信心,完全相信,沒有絲毫懷疑。”
“斷疑生信,絕相超宗?”李夜喃喃地低語了一句。
“在此種狀態下,縱然是下根鈍器,很快也會變為上根利器,進而修行到更高的心法層次。”
明惠看著他,凝聲說道,彷彿要說進他的心裡去。
正取出茶葉放進壺裡的李夜一聽,心裡彷彿雞蛋破殼而出。
心想自己從跟著先生修行以來,無論是在天山上面,還是在大佛寺裡,以至於後來下山回到風雲城裡,甚至在離開家鄉前往中域的路途,莫不是依照佛法修行。
原來明惠大師所說的‘無我相’,就是自己一直堅持奉行的做人宗旨。
想到這裡,心裡不禁有一絲的得意,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爐上的水沸了,可以煮茶了!吃飯時吃飯,喝茶時喝茶,你小子想著什麼亂七八糟的的東西呀!”
明惠僧人看著李夜心裡暗得得意的樣子,撇了摘嘴,吼了一嗓子。
李夜聽到明惠的大聲呵斥,心裡不禁一驚,抬頭看著爐火上的沸水。
忍不住說道:“大師傅,心急吃不到熱豆腐。”
“你小子還敢頂嘴,能了你的!趕緊的,別浪費了如此的好茶!”
明惠僧人笑道。
“弟子受大師教誨,心裡正暗自歡喜,不想您大呵一聲,斷卻了我頓悟的機緣,這個要您來賠我。”
李夜一邊溫壺、洗茶、洗杯,一邊回道。
沒料到明惠大師兩眼一瞪,道:“為了一個頓悟的機緣而起心動念,你小子是不是又著相了?剛剛還教你如何無相呢。”
正在往杯中倒茶的李夜呆了一下,脫口道出:“佛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大師你執著於我的著相,你是不是也著相了?”
明惠大師正嗅著氤氳升騰的花香與茶香,一聽李夜的回覆,不由得心中一驚,卻沒有馬上回話。
只是將端起的茶杯放在唇邊輕輕吹了一口氣,淺嘗了一口,旋即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李夜見他沒有說話,也是舉杯品茗。
淺嘗數次後嘆道:“沒曾料到這明前的春茶只需加上幾朵茉莉花,就能讓戀上難忘,看來要做到‘無我相’確實好難,更別說更難的‘無色聲香味觸法’了。”
明惠大師喝光了杯裡的茶,輕輕地敲打著石桌檯面,得意地微笑起來,
看著他著說:“趕緊添茶!話說你能從煮的這道茶悟到有相無相的道理,也確實難得。看在你惠根深種的福緣上,這半包茶葉就放在你這了,等我想喝的時候再來找你。”
李夜一聽差點將手裡的茶杯跌落在桌上,心道不就是半包茶葉麼?
搞得這麼玄奧,最不濟我可以讓沐沐去逛佛都的時候看看,說不定能買上幾包上山來。
心裡想著,嘴上卻沒有說出來,只是看著明惠笑了笑,道:“大師傅,寺裡的住持幾時回來?弟子還沒當面跟他道謝請安。”
“師兄的行蹤我哪能知曉?你有什麼感謝的話跟我說也是一樣,他回不回寺跟你好象沒有多大的關係。”
“何為此說?”李夜一聽忍不住輕皺了一下眉頭。
“......我知道你惦記著《無相法身》的後續心法,這裡我可以告訴你,只要你將第六層修行至圓滿,第七層心法我馬上傳給你,決不妄言!”
明惠僧人瞪了他一眼,笑道回道。
李夜心中一喜,拎著茶壺的手禁不住抖了一下,停了半晌,才繼續給明惠添上熱茶。
穩著心神輕輕放下茶壺後,才雙手合什,面色激動地說道:“弟子感謝大師傅的關愛。”
明惠大師擺擺手,撇了一下嘴,端起面前的茶,淺深圳了一口。
輕輕地說道:“文殊菩薩說過修行路上障礙重重,只要你時時牢記不忘當初修行時的初心即可。”話完,繼續喝杯裡的花茶。
李夜一聽,禁不住喃喃:“不忘初心?”
明惠大師看著發呆的李夜,想了想,說道:“你當初跟著你家先生修道的初心是什麼?”
“修道有情,有情修道。這就是我初見先生時的心情!“
李夜看著桌上火爐上的水壺裡的熱氣,心思卻飛到山的北坡先生和沐沐的身邊去了。”
“修有情道?這個初心有些跟五域裡的修士不一樣哦,如今五域裡的修行者大多都是修無情道,就跟你我在三域交界處遇到的那五個黑衣人,他們修行的就是無情道。”
李夜一聽,點了點頭。
“無情非常自我,在修行的路上付出的也比修有情道的修士要少很多,如此看來你修行路上遇到的重重困難也能解釋了。”
明惠靜靜地看著李夜,忍不住輕嘆了一口氣。
李夜被嘆息中的明惠大師怔住了,沉默了片刻後,他下意識地拎起茶壺給明惠添水。
想著自己只是將心裡的話說了出來,卻想不明白為什麼大師居然露出了憂慮的神色。
明明佛說煩惱即是菩提,而自己正努力試著將遇到的諸般煩惱,慢慢化解掉。
李夜的表情並不比明惠平靜太多,他怔怔望著院牆外漸漸枯黃的樹枝。
想著是不是要去山裡的林子裡撿一些乾柴回來準備過冬,想著如何讓面前的這個大和尚師傅開心起來。
因為之前那個話題的緣故,明惠大師顯得有些興趣索然。
端著茶杯喝光了茶水,輕拂了一下衣袖,站起了身子,揮揮手往院外走去。
推開小院的門,他忽然轉身對著李夜說道:“做完寺裡的功課,你要去山裡撿一些乾柴回來,準備冬天取曖,畢竟你是一個人住在這裡。”
李夜心裡一曖,起身回道:“多謝大師傅的關心,弟子會你多拾些乾柴回屋,待得冬日煮茶給大師傅。”
明惠大師點點頭,沒有再回話,順手將推開的院門關上,揹著雙手離開了李夜的住所。
李夜神情一呆,皺了一下眉道:“就這麼走了?”
自己還有很多問題沒有請教,卻不料明惠大師卻揮揮手不帶走一片茶葉地離開了小院。
看著漸漸生起的秋風在小院上空吹過,發出嗚嗚的聲音,他低下頭喝光了杯中的茶水。
輕輕說道:“這剛喝完三道茶,就走人,要不要這麼講究,大不了我可以再煮一道嘛。”
有相無相,全在一念之間。
想不到諸如明惠大師這樣的高僧,也免不了著相。
抬起頭看著輕掩的院門,心道明天真的要去後山樹林裡撿柴回來了。
自從跟了先生修行,雖然一路上遇到了無數的困惑,但他在大佛寺老和尚師傅的關心下化解了不少,也漸漸明白了一些道理,沒想到來了方寸山,又有新的煩惱在等著他。
“怎麼解釋?怎麼處理?”他在想著自己說的那番話,想著以後要如何說話才不會傷到別人,就跟眼前的明惠一樣。
只不過他不明白的是,眼下的他已經走出了很遠,超出了明惠對他的估計,所以他才會生氣地推門而去。
自己苦苦修行幾十載,竟然不如一個初入佛門的少年,這讓他如何自處?
佛說無分別心,明白的人不少,但是真的做到,又有幾個?
李夜已經修行了《地藏經》,又修行完了《法華經》,在大佛寺老和尚的開解下,無論是對佛法,還是世間法,都有了一些自己的認知。
再加上他道心無瑕,哪裡是明惠這個修行多年,又要管著寺裡幾百僧眾吃喝、修行的大師可以相比的。
有些道理,是越簡單真容易明白,真的走進了佛經的典故里,反而容易把自己陷在裡面。
這便是佛陀所言:“進去容易,你還要出得來。”
眼下的李夜便是既進得去,也出得來。
關鍵是他沒有分別心,沒有分別心,道心便是不二。
道心不二,自然用不著選擇。不選擇的修行,自然是最妙,最難得的境界。
莫說是天山,眼下的方寸山也是李夜修行的福地。
並不是因為他將無相法身修行到了第六層,而是因為他有一顆簡單的心。放下執著,道心通明,這是佛陀對哪些心有障礙的人說的。
眼前的李夜簡單的不能再簡單,哪裡會有障礙,即便有,那也是以後的問題。
眼下有他還是一個新生的嬰兒,乾淨得象一張白紙。
至於在佛法修行這一層面上,他是乾淨而且簡單的。
走在路上的明惠,不停地嘀咕,想不到這個半路上撿回來的小傢伙,居然在佛法睥修行與自己不相上下。
他自然明白,眼前的李夜缺少的只是時間。
只要給他更多的時間,讓他閱讀更比的佛經,自然會有超過自己的哪一日。
“不入我佛門,實在可惜!”
走在路上的他,輕輕地嘆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