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川市。
晚上九點。
一輛黑色的私家車停在玉川的江邊,駕駛座的車窗大開,車裡的男人將左手隨意地擱在車窗上,右手則落在方向盤上,修長的手指若有所思地輕點,璀璨的星眸再次聚向了某一個方向。
微弱的路燈下,映出男人那張白皙精緻的五官,身上透著一股渾然天成的高貴和強大氣場。
看似隨性灑脫,卻又老成持重。
男人收回目光,抬起左手看了看手錶。
剛剛好。
一個小時。
在附近辦完了事,順路給今天回玉川的好友接機,懶得來回折騰,便尋了一處安靜的地方等待,順便閉目養神一會兒,也好緩一緩今天一整日的勞累。
當他的車子靠邊停下的時候,那個女人就已經在江邊坐著了,他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來的,從見到到現在,整整一個小時,她在石凳上坐成了一座雕像。
從他的視線看去,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身材有些臃腫,顯得壯實了些,看起來也不是個愛打扮的人,長長的頭髮很是隨意地用一個普通的髮夾夾在腦後。
終於,女人有了動靜,她站了起來,身子歪了歪後才站穩,然後朝著江水走去。
她一手抓著安全欄的欄杆,另一隻手朝前伸去,五指張開,似乎是在感受著江上的風。
玉川臨江而立,初秋時分,白天的溫度還算怡人,到了晚上,江風帶著溼潤,透著涼氣,此刻並不適宜長時間欣賞江邊的夜景。
更何況,穿著還如此單薄。
當女人的一隻腳踩在欄杆的橫槓上,身體稍稍往上抬了抬時,肩膀上突然落下一隻手,將她的身子壓了下去。
黎落歡沒有表現出驚慌,目光從肩膀上的那隻手上移到了手的主人身上。
男人比她高出半頭有餘,身材修長,五官輪廓分明而深邃,劍眉星目,彷彿能洞穿內心深處的秘密。
君子如珩,可說出的話,卻又帶著三分散漫七分嘲諷。
“破壞公共設施,是很不道德的行為。”
黎落歡將踩在橫槓上的腳收了回來,腦子也瞬間清醒了。
她剛剛想做什麼?
尋死嗎?
不!
她只是在測試自己,有沒有勇氣尋死而已。
事實證明,她沒有這個勇氣。
落歡站直了身子,面朝著江水而立,雙手抓在欄杆上,欄杆的涼意透過掌心傳遞到心臟,與心臟原本的冰涼匯聚在了一起。
她覺得自己的身子整個處在了雪窖冰天中,已無力與陌生的男人對話。
沒有什麼冷,比心灰意冷,更冷了。
一聲清脆的“叮”響,讓黎落歡再次轉過頭。
剛剛的男人並沒有離開,而是斜靠在了一旁的欄杆上,唇間的煙被點燃,他吸了一口,吐出的煙很快在風中消散。
“想死?”他的聲音就跟這夜裡的江風一樣,清清冷冷的。
但,很好聽。
落歡露出一絲苦笑,“有點。”
“這種死法,不太美觀。”他不緊不慢地描述,“如果不能被及時打撈,出現屍體腐敗的現象,很是慘不忍睹,確定要這麼不體面?”
落歡沉默片刻,知曉對方是出於好意。
雖說這話是直白了些......
“活著已是不體面了,又何必在乎死後是什麼模樣。”她自嘲地收回視線,心臟再次地揪疼了一下。
男人默默著抽菸,沒有再說話。
當那根菸在指尖燃燒殆盡,黎落歡才再次打破了兩人間的沉默。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你放心吧,我不會死。”
她不能死。
這個世間還有讓她放不下的重要的人。
男人將菸蒂扔進垃圾桶,再走回時,手裡多了一張名片。
他將名片遞到了她的眼前。
“如果是因為缺錢的話,這個或許對你有用。”
黎落歡掃了一眼名片,連上面的名字都未看清就將目光轉移開來,心中頓時起了防範之心。
“我看著很像個拉皮條的?”男人看出她的顧忌,皮笑肉不笑,“拉皮條的可是對相貌和身材要求很高的。”
此話入耳,原本想生氣的黎落歡很快又氣不起來了。
是啊,她現在這個樣子,真正拉皮條的大概看都不會看她一眼。
突然很是懷念自己生孩子之前的樣子。
那時候的她,還是航空公司的一名空姐,擁有著傲人的身材,婀娜多姿的曲線常引得旁人羨慕,因為愛好運動,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多餘的贅肉。
有時候連同行都對她讚不絕口,並佩服她的自律。
那時候她正值最美好的年華,卻最終放棄了大好的前程,義無反顧地嫁給了現在的丈夫。
因為她渴望有個愛她的人,渴望有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家。
丈夫陸銘笙對她一見鍾情,之後苦苦追求,她心軟於他的執著和誠意,卻不敢太快地做決定。
父親突發疾病,陸銘笙放下了所有工作上的事,不遺餘力地幫她的父親找醫院,聯絡醫生。
遺憾的是,父親福薄,最終撒手人寰。
但因為醫療先進,走的時候,還算體面,也沒有承受太大的痛苦。
這一切,都歸功於陸銘笙不遺餘力的幫忙。
從父親住院到離世,他不僅花費了大量的時間,還有大量的金錢,那時候,對於一個剛在航空公司站穩腳的她來說,這筆錢,實在是個很大的數目。
她暫時肯定是還不清的。
他用著開玩笑的語氣跟她說:那就以身相許吧。
她沒有猶豫,很快點頭答應了。
因為父親的離世讓她的心情一直鬱鬱寡歡,加上母親每天的耳提面命。
更重要的是,她確實很感動於陸銘笙為她所做的一切。
好感加感動,再加上對愛情的憧憬和嚮往,自然而然地,她便跟大她六歲的陸銘笙走到了一起。
意外來得很快,在他們在一起沒多久後,她便發現自己懷孕了。
未婚先孕......
在當今這個社會並不是什麼稀奇事,而且這個生命是他們愛情的結晶,對於母親而言,這更是牢牢拴住陸銘笙的法寶。
雖然沒有做好心理準備,但她還是選擇留下這個孩子。
所以她聽從了陸銘笙的建議,辭去了空姐的工作,迴歸家庭,安心養胎。
原計劃轟轟烈烈的婚禮,因為父親離世不久,不宜操辦,所以就取消了,兩個人只簡單地扯了個證,便算是完成了婚禮的儀式。
陸銘笙在一家上市公司任高管,精通職場人情世故,靠著高情商升職很快,一路過來都是順風順水,收入也是相當可觀。
所以他為了彌補婚禮的遺憾,便在扯完證後,在玉川離市區遠一點的地方,又買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作為結婚的禮物送給了她。
說是送,其實房產證上寫的還是夫妻二人的名字。
而且婚後,他們還是住在原先的三居室裡,那套兩居的房子便租了出去。
每月的租金,也並沒有進她的口袋。
而是進了她婆婆的荷包裡。
可那時候的她,根本不會把心思往其它方面想,她一心想的,就是怎麼去愛自己的丈夫,去迎接肚子裡的生命,跟婆婆好好相處,把這個家庭經營好......
母親的桎梏,讓她經常喘不上氣,她比誰都渴望,能擁有一個溫暖的家。
陸銘笙給了她一個家。
原以為,這是她幸福的開始,因為,那時候的陸銘笙,還是很疼她的。
可現實卻是狠狠地給她上了一堂課......
現在的她,身材早已變形臃腫,活生生從一個人人羨慕的女神範,變成了眼下一百八十斤的女神經。
蓬頭垢面,面板暗黃,時常感到精疲力盡,力不從心。
她才二十九歲而已啊,卻感覺自己像個四十歲的棄婦......
她確實是被棄了。
還是如此不體面的方式......
男人的手機鈴聲,成功地將黎落歡的思緒拉回,她再次吐出一口濁氣,聽到對方對著話筒聆聽了幾秒後,淡淡地吐出一個字,“嗯。”
然後便收起了手機。
臨走之時,他將那張名片放進了她敞口的包裡,並道,“找點事做做吧,人太閒了不是什麼好事。”
她不是太閒了......
但她如何跟一個陌生人解釋呢?
家醜,終歸不想外揚的。
待人離開後,落歡將名片拿了出來。
華耀控股有限公司。
賀承澤。
他叫賀承澤?
華耀?
這個名字怎麼聽著這麼耳熟?
算了,不想了。
她大概也是想不起來的。
如今圍著柴米油鹽醬醋茶和兒子,她對外界的資訊已經完全閉塞了,真正成了兩耳不聞窗外事之人。
連曾經的好友們,都跟她完全斷了聯絡。
她知道菜市場的青菜蘿蔔多少錢一斤,知道什麼樣的魚蝦才算得上新鮮,知道跟小商小販們如何還價,知道如何跟自己的兒子相處,清楚地瞭解他的病情治療到了什麼階段。
唯獨忘了,外面的世界,如今是何種模樣。
當江風帶著力度再次拂過,落歡終於感覺到了冷意,她下意識地想裹緊衣服,才發現自己只穿了件單薄的襯衣。
她忘了自己是怎麼魂不守舍地走到這裡來的,只知道是為了找個清淨的地方冷靜冷靜。
她轉過身,暗淡的燈光下早已不見了那個男人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好像沒有出現過一樣。
黎落歡將名片扔進了垃圾桶裡,心中有所牽掛,快步地離開了。
沒多久,離開的人再次出現,對著垃圾桶嘆了口氣,然後揭開垃圾桶的蓋子,將那張被丟棄的名片又撿了回去。
留著吧。
萬一有用也說不定。
這個世間,什麼樣的可能都會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