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上來見你了。’
高先生聞言一愣,以為自己是幻聽了。
“這聲音,怎聽起來如此熟悉,有種似曾相識之感。”
驚愣之餘,高拱下意識折身朝聲源傳來之處望去。
當看見那張瘦削以致顴骨凹陷的臉頰,當眼眸映入那副身形如鶴的身段。
高先生身軀一顫,瞳孔一縮,腦瓜子瞬間嗡嗡作響。
打死他都想不到,自己這輩子竟然還能再見到活著的嘉靖神仙。
嘉靖神仙自從不上朝之後,的確不怎麼召見朝臣,很多朝臣都不認識嘉靖,但是有兩個地方,是很容易見到神仙的。
一,內閣。
因為嘉靖雖然不上朝,但是並不代表不管事,相反,嘉靖神仙對朝政情況很是上心,隔三差五都得把內閣閣臣叫到西苑來聽政問事。
二,直廬。
所謂直廬,就是在紫禁城西苑的一間值閣班房。
史載:世宗久居西苑,大臣率以召入直廬為榮。
高拱作為嘉靖朝最後一代的新生代青詞大家,在兢兢業業的給裕王做了九年老師之後,在稿費莫大心力專研青詞之後,在景王朱載圳薨逝之後,終得修成正果,升任禮部尚書,得賜飛魚服,受嘉靖恩寵,召入直廬。
故而,高拱肯定是見過很多次嘉靖,對嘉靖神仙的容貌,那是自然記得很深刻。
一眼便是認了出來。
“鬼,鬼…!”
高拱驚的往後退了幾步,一個踉蹌,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你們為什麼一點也不驚駭?!”
高先生突然發現一個問題。
在場的除卻他自己之外,皇帝朱載坖以及張居正,甚至就連那七個跪在龍御旁的嬌媚胡姬,對這突然出現的兩人,其中還包括一個先帝,都是沒有絲毫驚訝。
‘我高拱身為一代首輔,難道定力竟是連一個塞外胡姬都不如?!’
正當高拱懷疑自我,處於驚愕之中時,張居正第一個率先行禮。
“拜見仙師,拜見先…拜見世宗肅皇帝。”
嘉靖神仙飛昇後的諡號為「欽天履道英毅聖神宣文廣武洪仁大孝肅皇帝」,廟號為「世宗」。
‘仙師?’
高拱心頭更是聽的一愣。
‘這張居正難道早就見過這奇異之人和已崩的先帝?’
他突然想起,剛才在內閣班房和張居正一起領聖旨之時。
張居正曾對他說:‘此為仙人法旨,伱我縱是去找陛下,亦是無用’。
當時高拱已然是火冒三丈,怒不可遏,只覺得這是張居正的扯淡敷衍之言,定是在隆慶耳邊進了什麼讒言,一心想著要把張居正拽到隆慶面前去對峙。
“高拱。”
“你要問朕什麼?”
嘉靖瞥了眼高拱。
神色淡漠。
嘉靖時空的朱厚熜,其實對高拱這老頭沒什麼感覺,甚至連高拱這個名字都不大記得。
畢竟在嘉靖三十一年,高拱官居翰林侍讀,只是明廷廟堂上的一隻絲毫不起眼的螻蟻,根本不配被嘉靖神仙注意。
“我,我,我…”
在嘉靖神仙冰冷的目光注視下,高拱一時語塞。
他那滿腔的怒火,在望見嘉靖神仙的那一刻,盡數被膽怯取代,這就是老皇帝的威壓。
在面對隆慶帝朱載坖之時,高拱還能夠做到大呼不公,甚至是當場要官。
那是因為他給還是裕王時期的朱載坖上了九年課,給朱載坖做了九年的老師,並且在全天下人都不看好裕王的時候,堅定的選擇站在了朱載坖的身後。
高拱與朱載坖之間除卻有著極為深厚的師生之誼外,從某種層面上還有著一個戰壕的戰友情。
所以在隆慶朱載坖登基之後,才會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垂拱而治,將所有的權力都下放給了敬愛的高先生。
這也是為什麼高拱在內閣時,還沒成為首輔,就已經手握首輔權柄的原因所在,都是朱載坖的默許。
可是面對嘉靖神仙。
高拱根本剛不起來,心中那種深深的恐懼感,在望見嘉靖的瞬間便是頃刻湧上心頭,如鯁在喉,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問不出來,那就給朕閉嘴。”
嘉靖瞪了眼高拱,把高老頭驚的內心咯噔,顫巍巍起身,心中嘆了口氣,朝著嘉靖深鞠躬行禮。
‘張白圭,算你厲害,為了搶奪首輔之位,竟是連死皇帝都搬出來了。’
張白圭,張居正幼年之名。
張居正的曾祖父在某個夜裡做夢時夢見一隻白龜從自家井裡爬了出來,所以就給自個這曾孫子取名張白圭。
得虧家裡有點文化,不然就是張王八了。
季伯鷹的目光,此刻亦是落在高拱身上。
說實話。
他對這位高拱高先生,印象並不是很差,或者可以說很是不錯。
雖然高老頭瑕疵必報,在內閣更是專橫跋扈,當年為了幹上內閣首輔的位置,先是把老實人李春芳這個首輔給架空,然後把同為昔日的裕王府講師殷士儋逐出內閣,氣的殷士儋直接在內閣對高拱開罵,罵完後感覺不解氣,更是挽起袖子直接就上手揍。
朝中彈劾高拱‘擅權報復、排斥善類、超擢門生故舊’之類的奏章更是從年頭飛到年尾,但無一例外的都被朱載坖壓了下去。
可有一說一,高拱是個有政德的官,至少在貪汙這一方面比起張居正好上太多。
高拱本人不貪清正身廉,這一點大概跟他無後有關係。
畢竟都沒子嗣後人了,搞那麼多銀子也沒人繼承,又不能全帶進棺材,最後還是得充公。
但是,高拱用人太過於不拘一格。
比如古田僮族叛亂之時,為發兵平叛,高拱啟用了殷正茂。
而殷正茂貪汙軍餉那是出了名,給他一百萬兩軍餉,他能把五十萬兩揣自己腰包。
這一點,高拱知道,可他依舊是力排眾議用了殷正茂。
在高拱的用人觀念裡,他不管殷正茂究竟是貪還是不貪,他只需要殷正茂能夠給他解決問題即可。
乍一看,這樣的用人之法的確可以解決燃眉之急。
但是大明不是小邦,而是一個龐大的王朝,難不成往後朝廷每一次要平亂,都得先給平叛的將領塞幾十萬兩銀子才行?!
嚴正法度,才能長治久安。
一旦國家法度亂了不法的口子開了,往後將再難彌補。
再就是,高拱為人傲氣太盛,常常意氣用事,雖然也在實行一系列的新政,但並沒有形成完整的體制性的改革方案。
而張居正在這一方面,明顯就比高拱更加周全。
他心中一直都在籌謀改革方案,而且張居正雖然亦是傲氣在心,但凡事不輕易表露在外,做事出言時卻一擊必中,做事尺度拿捏非常準,並且很會處理對下管理。
說白了,就是更會做人。
還有一點,這一點尤為重要,那就是二人的年齡。
一個六十多歲的耄耋之年,一個四十出頭的壯年一個每天上五個小時班就累了,另一個能通宵達旦的做方案,精力截然不同,你是老闆你選哪一個?
從能力上來說,兩人都是治世能臣。
但綜合考慮下來,還是由張居正來做這個首輔更加合適。
世界,還是得留給年輕人。
至於高拱接下來的定位。
當下的隆慶朝正是缺人之際,季伯鷹自然也不打算放過高拱。
想退休?那是不可能的。
“高拱,讓你離開首輔之位,並非是否認你的功績與能力,而是因為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做。”
“整個大明,也只有你高拱能做到。”
季伯鷹的聲音,彷彿充滿著一種魔力。
落在高老頭的耳中,竟然神奇的讓高老頭相信了這句鬼話。
畢竟,不信不行啊。
“你們幾個都給朕聽好了,師尊接下來要說的話,事關國本,務必一字一句記入心裡。”
“誰若敢不認真聽,朕親手捶他!”
嘉靖神仙一聲喝出。
這一刻,他終於體驗到了老祖宗太祖爺的爽感。
張居正立刻正身,而高拱也是深吸一口氣,凝眉打起精神聽著。
至於隆慶帝朱載坖。
這位老哥此時正憋紅著臉,強行壓抑著體內亟需釋放的洶湧的洪荒之力。
朱載坖:‘快不行了,要炸了!’
季伯鷹簡單掃過幾人一眼。
接著,以極快的速度,將之前在嘉靖時空船上和胡宗憲等人說的內容,大致又簡略說了一遍。
在隆慶時空這一版,就自然沒有了胡宗憲和汪直的戲份,畢竟這兩人在隆慶時空早就已經黃泉路上結伴遊了。
由高拱負責去構建大明的海貿稅收體系,並且要雷厲風行、不遺餘力的去打壓那些從走私集團轉為合法商貿的群體,盯緊他們手中每一分要上繳的商稅。
為此。
季伯鷹還給高拱選了一個與他有仇的強有力的副手:嫉惡如仇之海瑞海青天。
而這隆慶時空的戚繼光,已經是五軍都督府的右都督,兼領薊州總兵,依舊要操練新式海軍,打造屬於大明的海上力量。
“仙,仙師,我突然肚子疼痛難忍,可否先準允我去出個恭?”
朱載坖全程憋紅著臉,雙腿摩挲,並且這臉越來越紅,甚至就連撥出來的氣都是熱的,急聲開口說道,捂著肚子的模樣,看起來跟真的一樣。
其實季伯鷹老早就看到了這貨的異常,大致也猜到了這貨幹了什麼。
“不可以。”
“忍著。”
季伯鷹給了朱載坖一個和善的微笑,並拒絕了他的出恭請求。
嘉靖神仙看向自己這個兒子,又是看了眼那龍御之畔跪著的七個胡姬,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不成器的玩意!”
‘砰’。
嘉靖一腳踹在朱載坖屁股上。
猝不及防之下,朱載坖整個人都是往前栽去。
‘不!不要…!’
朱載坖瞳孔猛縮,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在即將倒地的瞬間,於半空完成了身形的旋轉,完成了由下撲到仰躺的轉換。
這種高難度動作,只有專業體操運動員能夠完成。
可今天,朱載坖做到了。
‘呼…’
保住了jer的隆慶皇帝,長呼了一口氣。
不然就剛才這個姿勢栽倒下去,自己可就真是廢了。
朱載坖眼角流下了兩滴艱辛的痛苦淚水,他怎麼都沒想到,事態竟然會發展到現在這個情況。
‘我為什麼要吃那顆大補丸…’
正當隆慶懊悔之際,季伯鷹看了眼張居正和高拱。
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
“你們兩個,各自去辦,不得有任何拖延。”
“是!”
張居正點頭,隨後快速離開了乾清宮。
高拱深吸了口氣,他在聽完海貿諸事之後,雖然他還沒有完全理解其中道理,但是敏銳的直覺告訴他,這件事對於大明來說極為重要。
對於他自己來說,亦是極為重要。
只要將這件事辦成,自己必然可以名留青史。
而且,這件事要前往沿海之地實勘,剛好能避開張居正,省的兩個人在內閣大眼瞪小眼,互相心煩。
不論張居正還是高拱,他們兩個早年能夠成為至交好友,核心一點就是,兩人都是實幹家,說幹就幹,絕不含糊。
待二人離去之後。
這乾清宮內,只有季伯鷹和嘉靖神仙,以及由仰躺改成側躺在地上的朱載坖和那七個跪在發顫的美豔胡姬。
季伯鷹目光落在朱載坖身上。
這貨此刻正斜著身子,似有懟地之勢。
正當這時,從這殿外,一個面容略顯猥瑣的太監快步進了乾清宮,臉上洋溢著喜色。
“陛下,陛下,喜訊啊,大喜訊啊!”
“奴婢新得寶藥,只需飲上一副,便可鎖元三天三夜!”
司禮監掌印太監孟衝,喜衝衝的剛邁過乾清宮門殿檻,下意識望向這殿內之人,瞬間就愣住了。
啪嗒。
手中捧著的藥盒掉地。
孟衝身為嘉靖末年十二監之一的尚膳監太監,也就是負責管理皇帝吃喝的太監,他當然認得出嘉靖神仙,甚至他對嘉靖神仙的口味都如數家珍。
“先,先,先帝…”
孟太監顫抖著,撲通跪在了地上,心想這可真是見了鬼。
“一個尚膳監的太監,怎麼成了司禮監掌印?”
嘉靖神仙瞥了眼跪著的孟衝,眉頭一皺。
他當然不知道,孟衝曾經撈過一次高拱,高拱為了還孟衝一個人情,就把孟衝這個廚師給頂上了掌印太監的位置。
“三天三夜。”
季伯鷹長嘆了口氣,無奈笑了。
孃的,這麼一通搞下來,就算是泰森,也得沒命。
難怪這朱載坖能硬生生把自己給玩死,全然不知節制為何物。
“即日起,逐出宮禁,流放嶺南三千里。”
嘉靖一語出,直接宣佈了孟太監的權宦生涯。
對於自個老爹的決定,朱載坖當然是一個屁也不敢放。
“仙師,我,我怎麼辦?”
朱載坖咬著牙,從地上緩緩站了起來。
他感覺自己已經快到極限了,在這樣下去,會充血爆炸。
“你似乎搞錯了,你的問題,不應該問我。”
季伯鷹看向朱載坖。
戒癮治療,要的就是一個決心,絕對不能心軟,必須一戒到底。
不然這個過程就是反反覆覆,永無止境。
畢竟女色對其他天子來說,頂多就算個興趣愛好,用於夜裡消遣,可是在朱載坖這裡,女色就是要命的毒藥。
“給你下這道旨意的,是你的太祖爺。”
“所以,你要怎麼辦,你得問他。”
朱載坖瞳孔,猛然一縮。
‘沒必要吧,一點小事而已啊,怎麼上升到太祖爺這個高度了啊!’
一聽太祖爺的名號,隆慶帝內心頓時在狂吼。
話音方落。
在這乾清宮之中,一道身影,從虛幻到凝實,出現在了季伯鷹並肩之側。
來者,正是大明太祖朱元璋是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