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喜相逢,故人肝腸斷。”李修元輕撫古琴,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手指撥動,便是叮咚一聲響起,望著依舊陰暗的天空,李修元忍不住問道:“你會是我的故人嗎?你的主人在哪裡……”
人在望鄉臺,眼下的李修元心繫出生的風雲城,心繫不知哪個故人過了忘川橋而不肯進入輪迴。
只是日日夜夜守在這望鄉臺上望斷開涯,不得歸。
擱琴腿上,人在望鄉臺上跌坐。
手指輕撥之下,卻是當年在書院竹舍裡所學的那首《思無邪》。
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我有詩千首,卻不知故人在何處。
這一刻,跌坐高臺的李修元又回到了那一年的書院,被君無憂一掌拍落懸崖,左腿摔斷,為路過的院長所救。
於書院廚房後院日日劈柴,後來去聽了夫子的課,做了行事緩慢老人唯一的弟子。
雪花紛紛,靜坐竹舍的李修元從夫子的琴譜中,學會了這道《思無邪》。
也是這一曲思無邪破了秦千山和東方玉兒的高山流水,天上明月。
從此以後,跟秦千山結下了不死不休的恩怨……
古琴有靈,在李修元的指間發出如山間清泉,又似春日雪化,自屋簷上滴下的那叮咚的雪水。
摔在屋簷下的青石板上,發出一道嘆息。
只是這一聲嘆息起,如同望鄉臺上升起了一輪春陽,將瀰漫在四周的黑霧驅離、融化,連著陰暗的天空,也落下一抹光輝。
光輝落在李修元的身上,有一道淡淡的金光閃耀,瞬間將望鄉臺前的數丈之地照亮。
琴聲幽怨,漸漸化成了雪山之巔,空山之間。
輕拍琴絃化作嗚嗚之聲,如山上寒風夾著風雪在低聲嗚咽。
又似空山不聞鳥人的斯人在獨自徘徊,找不到歸路。
望鄉臺,望鄉臺,一入高臺再難回,故鄉從此在夢裡。
便在李修元獨自陶醉在自己營造的意境之時,不遠處傳來一聲幽幽的嘆息。
然後一道身影浮現,緩緩往望鄉臺走來。
“誰在彈奏《思無邪》?”
緩緩而來的影子不可思議地望著高臺上的少年,喃喃地說道:“你是何人,怎麼會彈奏此曲?”
“老師,怎麼會是你?”
被這一聲問詢驚擾,李修元自琴聲的意境裡醒來,停下手,望著高臺下一身青衫的老人怔怔無語。
早就在修羅天域書院裡飛昇的老師夫子,為何會身死道消,入了輪迴?
緩緩而來的影子聽到李修元的聲音,頓時駭然,連連後退。
望著高臺上的少年不可思議地問道:“修元!怎麼會是你,你怎麼可以來到這裡,難不成你也喝了那碗湯不成?”
老人上了高臺,輕撫李修元的額頭,如當年在書院的竹舍一般。
怔怔地說道:“這都多少年了,你怎麼又回到了當年的模樣?小青呢,衛青那小子呢?院長呢?”
李修元搖搖頭,拉著老人的手跌坐高臺之上。
默默地捏住了老人的手,靜靜地為他探尋起來。
嘆了一口氣,忍不住問道:“老師,你喝了那碗湯才過的橋吧?”李修元苦笑了一下,問道。
老人點了點頭:“橋上的婆婆說,不喝湯就會被打落橋下,永世不得輪迴。”
老人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繼續問道:“修元,難不成你也死了?究竟是誰害得你?”
李修元輕撫了一下古琴,將古琴還給老人。
悠然說道:“我只是靜坐雪山,於大年之夜心念故人……不料卻來到此地,見到了老師,卻不是為誰所害……”
老人收起古琴,苦笑道:“我原本的意思是將此琴葬於望鄉臺前,從此不再撫琴,沒想到今日卻因為你的到來……”
李修元卻在此時緊緊地皺起了眉頭,拉著老人的手問道:“老師既然喝下那碗湯,為何還能記得弟子,記得小青和衛青?”
在李修元的記憶中,喝下那碗忘魂湯後,還能記住前事的,除了當年的青鸞,便是自己。
而眼下竟然多了一個自己的老師夫子。
難不成,是大姐煮的湯出錯了?
想到這裡,李修元禁不住大吃一驚,立刻就要拉著老人離去,想了想又問道:“老師你還能從這裡看到書院嗎?”
老人搖搖頭,嘆道:“過了忘川橋,人人只有一次望鄉的機會,那些孤魂守在這裡不願入輪迴,只是為了一次又一次地望鄉……”
“卻不知,他們再也看不到過去了,連著我也一樣。”
老人一時間沉默不語,望著李修元發起呆來。
李修元點了點頭,拍拍手拉著老人從地上站了起來,回首望向前方茫茫的虛空,拉著老人一步一步下了望鄉臺。
“老師,這裡離忘川河多遠?”李修元問道。
“我忘了,好像是十里,又好像是八里,我們這些過了河的人,是不能再回忘川河了,只能往黃泉路而去……”
老人拉著李修元的手問道:“修元,難不成你已經修成了神仙?”
搖搖頭,李修元放出神識望四下望去,只見忘川河上日頭高照,卻是已經過了午時。
看來大姐已經煮完湯,回家歇息了。
師徒兩人一路前行,沒花多久便來到了忘川河邊。
李修元抬步就往橋上走去,嚇得老人大叫道:“修元不可,這橋不能隨便上的。”
李修元搖搖頭,繼續往前,一直走到橋上的竹棚裡,伸手揭開冒著熱氣的鍋蓋,打了一勺湯倒在木碗裡喝了一口。
細細地品味了一番之後,才說道:“這湯沒變味啊?”
老人站在橋邊,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來,自己的弟子明明不是神仙,卻能走上忘川橋,還喝了一口湯。
這,這也太不可思議了。
李修元跟老人招了招手:“老師過來,再喝一碗試試,我要證明你還活著。”
老人聞言又嚇了一跳,想了想只好試著往橋上邁出一步,直到一隻腳踩上去沒有發生意外,這才一步一步,往橋上而去。
最後,師徒兩人坐在了竹棚下的桌邊。
李修元打了一碗湯遞給老人,靜靜地說道:“這湯可是黃泉村後靈山上的靈藥所熬,是大補之物,老師再喝一碗。”
老人一哆嗦,只好端起碗來喝了一口,眼見李修元又取出一甕靈酒,只好先將這一碗湯慢慢喝了下去。
眼見老人喝完了湯,李修元便往他的碗裡倒了一碗靈酒。
淡淡地笑了笑:“這是弟子後來變著花樣釀的酒,老師嚐嚐。”說完自己也倒了半碗,淺淺地喝了一口。
看著老人喝了一口靈酒,臉上露出驚喜的神情,才嘆了一口氣。
苦笑道:“小青啊,她的身世只怕打死老師你也想不到……我後來去了時間的長河中游歷,她卻在我爹孃身邊,於天劫之下重修一世……”
“跟著我的一個弟弟,在另一方世界裡重活一世,直到遇到我之後……直到我身入涅槃,直到她的老爹找來……”
“至於衛青,他現在已經是書院的教員了,院長應該沒那麼快飛昇……後來書院裡也出了一些變故,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師徒兩人吹著風,守著一甕靈酒,李修元將老人想知道的一些往事,跟他一一說了一回。
最後看著老人幽幽地說道:“弟子眼下還去不了天玉城,要等著天路開時,再去跟無數的修士一起……”
一時間,老人聽得雲裡霧裡,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收的女兒竟然是仙帝失落在諸天的女兒。
而自己的學生真的是為諸天所棄的修士。
想到這裡,老人只好苦笑道:“便是為師飛昇又如何,還不是一樣不能來此忘川,修元你卻可以來往自如。”
李修元搖搖頭,問道:“老師因何來此,你飛昇之後去了何處?到底是誰害了你?”
在李修元看來,無論是天羅城,還是天玉城,都是人吃人的叢林,便是夫人為人何害,也是正常不過的事情。
只是,他害怕的是那麼早就飛昇的前輩,如酒痴、大佛寺的老和尚、天山上的白素素,還是老狼老猿,最後又去了何處?
會不會跟夫子一樣,為奸人所害?
老人搖搖頭,苦笑道:“我還算順利,飛昇之後去了天香城,在一處山谷之中叫蘭氏家族裡修行……”
“前些日子,我離開天香城外出流歷,到了天玉城,不想在城外破境渡劫之時,被那大湖裡的黑龍盯上……”
“你也知道,為師渡劫已是不易,哪有力量跟那黑龍糾纏,最後於一番廝殺之下,便來到了這裡……”
說到這裡,老人不甘心嘆了一口氣。
苦笑道:“我心裡還有兩個心願未了,一個是小青,一個便是修元你,所以一直在這望鄉臺前盤桓……”
“原來如此,是那孽龍所為?”
李修元心裡淡淡一笑,怎麼也沒想到,這事情的前因後果最後又扯到了自己身上。
想了想,若不是幽若來了大唐,給自己帶來了天玉城後來的變故,只怕自己也想不到這事情竟然牽扯到了這麼多人。
端起面前的靈酒喝了一口,李修元淡淡一笑:“既然老師還沒有踏進輪迴,那便先不用著急,在此盤桓幾日吧。”
老人搖搖頭,看著他笑道:“得到了小青的訊息,看到了你,為師的心願已了,可以安心去往輪迴了。”
“那可不一定哦。”
李修元想了想說道:“我大姐在此,既然來了此處,我怎麼也得過去住上幾日,否則要是給她知道肯定要罵死了我。”
說完,一口喝完了碗裡的靈酒。
收起桌上的酒甕,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衣衫,拉著老人的手往橋下走去。
想了想,指著石橋上的欄杆問道:“老師你仔細看看,這橋上寫著什麼字?”
老人抬頭往欄杆處望去,仔細地看了一眼,然後苦笑一聲搖了搖頭,回道:“我什麼都沒有看到。”
李修元一愣,隨後臉上露出古怪的笑容。
哈哈一笑道:“無生無滅無相,看來老師的福澤深厚啊……”
老人聞言一怔,忍不住問道:“修元你看到的是什麼?為何為師什麼都看不到?”
李修元搖搖頭,笑道:“我眼裡能看到忘川,奈何,修羅……多得去了,只是這橋跟我太熟,他不是很喜歡理我。”
師徒兩人下了橋,李修元遠遠地喊了一聲:“小靈兒,你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