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人高漸離?”李修元驚叫道:“荊軻之友,燕市善擊築者高漸離?你怎麼來了這裡?你怎麼做起了殺手的營生?”
一身青衣的高漸離顯然沒想到李修元反應這麼強烈。
只好訕訕說道:“想不到高某能入皇城中貴人之耳,實在慚愧。”
不等高漸離再次出聲,李修元說道:“你的樂器來,這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彈奏一曲正好以慰這寂寞的人生。”
高漸離完全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如此,忍不住搖頭苦笑道:“那玩意不輕,我哪能時時背在身上?”
他沒想到眼見這個傢伙根本沒有疑心他,而是直接戳破了他的來處。
高漸離斟酌片刻,喃喃說道:“話說,你不怕我是個騙子?”
“你若是他,能不愛惜自己的羽毛嗎?”李修元靜靜地說道:“你我都知道,我還知道你喜歡喝酒,你的酒呢?”
高漸離又想了想,終於嘆氣說道:“我喝光了,只剩下一個空酒壺,我怕喝不到明天的酒啊……”
李修元霍然抬頭,看著高漸離的雙眼說道:“想不到,你為了刺殺大人,竟然抱著向死而生的勇氣。”
高漸離看著他嘆了一口氣,幽幽地回道:“問世間之人誰不怕死,只是有些事情總得有人去做。”
說完這句話,高漸離眼裡有幾許落寞,還有幾許平靜。
李修元擊掌讚許,淡淡地說道:“說得好,其實我也怕死,所以來找我麻煩的土匪和殺手,我都讓他們做了荒原上的肥料。”
高漸離沉默了下來,眼裡閃過一絲寒光,接著又嘆了一口氣道:“那麼,先生也是秦王之下的臣子?”
“我之前說過了,我只是一個賣酒的掌櫃。”
李修元看著他說道:“而且我從來不抱有任何的立場,無論是皇城裡的秦王,還是你們這些六國之勇士,跟我沒多大幹系。”
以李修元學識和修為,他說出這句話很有信心。
便是張良那個神秘的師傅,便是書院裡夫子,也只是在某一方面強過了他,可以為之師者。
高漸離沉默少許後笑道:“這世間還能存在遺世獨立之士嗎?”
“自然有。”李修元認真地說道:“當你拋開殺父之仇,亡國之恨,站得比秦王還要高的地方,便能遺世而獨立。”
搖搖頭,高漸離苦笑著說道:“如果能做到那樣,我們還是人子,人臣嗎?”
李修元心裡一緊,想著若是自己換成了六國的之士,身懷家恨國仇,能不能遺世而獨立?
默默地,他也沉思了起來,久久沒有開口解釋。
直到他想起了老道士,想到五域最後的那一場大戰,想到不久要將要面對須彌山下的那些恩怨,心裡釋然了。
或許到了那個時候,他不僅要面對跟自己的爹孃、妹妹、先生師孃,甚至有可能是自己刻骨銘心的愛人決裂。
一切,都是因為自己神海中的那些玉碟殘片,以及須經山上某個容不下自己的老人。
若是自己連那個檻都邁不過去,又如何去征服夢裡的星辰大海?
只是,那樣的李修元還是曾經的他嗎?是他苦苦追求的夢嗎?
只是,當他站在比五域皇帝還要高的天山之上,可以不再過問南海之戰。
同樣的道理,若是他在須彌山下,站在師父老道士的高度,便能在跟某人決戰之前,先跟自己的親人、先生、愛人去唸,斷念。
想明白這個道理,李修元漸漸釋然。
在他看來,自己一路而來遇到了不少的殺手。沒想到,卻在前往東海的路上遇上了高漸離這個傳說的中傢伙。
想著這傢伙跟荊軻的關係,估計就像自己跟納蘭雨兩人一樣。
想到這裡,李修元淡淡地笑道:“你想不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你還是高漸離,秦王也還是那個秦王。”
“什麼意思?”高漸離往火堆裡扔了幾根枯樹,沉聲問道。
“沒什麼意思。”李修元打了一個哈欠:“等你有一天放下的心裡的仇恨,去皇城書院找到夫子,試著做他的學生吧……”
李修元知道自己說服不了眼前這個傢伙,但是他希望高漸離如果沒有在刺秦之後死去的話。
如果他不是一個白痴的話,可以試著去做夫子的學生。
只是,他也不知道,焚書之後的夫子還會不會待在皇城。
畢竟他也沒有經歷過,或者應該說他和小黑正在經歷、見證大秦的一些變化。
不同的是,身為學生的小黑可以跟淑子兩人一起,跟在夫子身邊學到更多的道理。
下回見到老和尚的時候,不會被人笑話。
高漸離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靜靜地回道:“如果有那麼一天,我願意做夫子的學生,去跟他請教更多的道理。”
李修修元也懶得再管他,只是警告道:“徐大人帶著幾十個無辜的孩子,他要管這些孩子的安全,所以你要別想著亂來。”
就算眼前是高漸離,若是這傢伙頭鐵想試試,李修元不介意痛揍他一頓。
只要不死,不殘,便不算違反規矩。
高漸離一愣,脫口說道:“你這是打了鐵皮,他替特使大人包住脖子麼?你包得了一時,包得了一世嗎?”
李修元略一思忖後,淡淡地應道:“我護住他一時就好了,以後的路他們自己會學著走的。”
在他看來,倘若徐福和趙猛兩人入了築基之境,以後的修行會一路高歌猛進。
便是衝到金凡也不在話下。
最多,到了海邊,自己煮上幾大鍋藥水,在替孩子們淬體的同時,也替兩人整整。
到那個時候,便是眼前的高漸離,怕也不能威脅了徐福的安全了。
兩人一問一答間,雙方都清楚對方想要做些什麼。
只是高漸離怕是打死也不知曉眼前這個賣酒的掌櫃,竟然替徐福和一幫孩子準備了無數的後手和殺招。
“你有什麼好處。”
高漸離問的很直接:“你這樣一路護著他們,又是殺匪,又是阻我,這特使大人究竟許了你什麼樣的好處?”
“我總不可能因為你一句話,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就這樣灰溜溜就離開吧?”說到這裡,高漸離皺起了眉頭。
“沒有好處,因為我願意。”
李修元靜靜地回道:“跟你一樣,總有一些自己的理由,願意為之付出,只要我願意,我就會站在這裡,替他那些孩子求一個未來。”
“甚至你可以再多找些來人暗殺。”
李修元喝光了杯裡最後半杯殘茶,冷冷地說道:“相信我,我會把你找來的殺手殺個乾乾淨淨。”
嗡的一聲,高漸離一時只覺得眼冒金星,忍不住問道:“再見面時,你會對我出劍?”
李修元忍不住長嘆一口氣道:“你帶著酒來我們可以坐下來喝酒,你帶著刀來我會打斷你一條腿,然後殺光你身邊所有的人。”
說這句話的時候,李修元的臉上依舊一臉平靜,沒有一絲的神情。
“你可真是狠厲啊。”
高漸離眯起了眼睛,他絲毫不懷疑面前這個賣酒的掌櫃會揮劍殺人。
如果如他所說,之前已經斬殺了數以百計的土匪和殺手的話。
他確實比自己厲害,恐怕他真的是有心無力。
因為這車隊裡確實有許多孩子,他可以殺秦王派出的特使,卻無法跟孩子們揮刀。
“以後我再找個人試試。”
高漸離吸了一口氣,似乎做出了最後的決定,平靜說道:“就看在你掌櫃的面子上,看在這些孩子的份上,我放棄了。”
“如此甚好。”
李修元哂然一笑,揮揮手瀟灑地回道:“為了你這個承諾,我明天可以請你喝一碗我自己釀的美酒。”
“天下一絕麼。”高漸離來了興趣,哈哈笑道:“若論人生還有什麼值得留戀了,除了朋友,便是一壺美酒了。”
聽著這句很平淡,但實則很不尋常的話語,李修元便知道這傢伙其實已經看淡了生死。
跟自己當年不知道愁滋味,在大佛寺裡的看淡不同。
眼下的高漸離,才算是真正的看淡,否則斷然不會喝光了身上的美酒之後,才來行刺皇城來的特使大人。
生如蜉蝣,朝露一生。
便是李修元也忍不住嘆了又嘆,天道之下皆為螻蟻雖然沒錯。
可是螻蟻也有螻蟻的思想,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人生和選擇。
想到自己在書院湖邊,被盧元那神棍逼著寫下的詩句,李修元悠然嘆道:“生如蜉蝣,去日苦多。”
揮揮手道:“你且離開吧,明日來路上找我,我會一直往前。”
高漸離點了點頭,提醒道:“我要喝你那天下一絕的美酒。”
李修元笑道:“我的酒可不止天下一絕,便是天上,也難得一聞。”
“有意思,或許只有掌櫃這樣的人,才敢說出這樣的話!”高漸離笑道:“我喝過的美酒可不少。”
李修元輕聲回道:“有酒心歡悅,歡悅生美德,我會讓你明白何為人間毒藥。”
高漸離心頭微動,半晌之後緩緩說道:“若是掌櫃能釀出那天下一絕的穿腸毒藥,怕是一壺酒,便能讓人為你賣命了。”
“沒那個必要。”
李修元不卑不亢地說道:“我若想殺誰,便是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也會找到他,而且會親手殺他,勿須假手他人。”
“很好,有骨氣!”
高漸離拍拍手,擊掌說道:“君子坦蕩蕩,但凡有什麼仇恨自己便去報了,根本不會假他人之手,你這脾氣我喜歡。”
“我希望你能真的放過這支車隊。”
李修元抬起頭來看著他,靜靜地說道:“倘若你真的可以放下,這一路或許我可以請你喝幾回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美酒。”
高漸離沉默片刻,許久之後才輕輕點了點頭,認真地說道:“君子又怎可食言肥?你把我高漸離看得太低了一些。”
李修元又打了一個哈欠,靜靜地說道:“我小看你有什麼用處?你的敵人不是我,是你自己。”
“我的敵人是自己?”高漸離看著李修元莫測高深的神情,忍不住問道,“這話我還是頭一回聽到。”
李修元唇角一翹,笑道:“在我的眼裡的大秦沒有一個對手,除了自己。”
高漸離一愣,喃喃說道:“我好像有些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