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庭蘭望著窗外,天色不早了,紅奴遲遲不見回來。
不知這丫鬟見沒見到盧兆安,進士宴開筵在即,再晚就別想當面跟盧兆安對質了。
一想到盧兆安,杜庭蘭心裡就油煎似的難過,這半月他避而不見,害她悒怏成疾,她現在有一肚子的話要問他,只恨此人連當面對質的擔當都沒有。
不能再白等下去了,杜庭蘭起身悄然打量四周,母親在西苑戲場看百戲,女眷們大多去了園子賞花,四下裡無人,正是離庵的好時機。
杜庭蘭咬了咬唇,剛要放下手中的繡剪,廊下忽然傳來說笑聲。
“今年明經科取了百餘人,進士科卻只有區區二十人,聽說年紀都不小了,大半已婚配,最老的進士五十有餘,膝下兒女都比阿婉年長。”有位夫人道。
“就是。”另一位夫人輕笑,“想不到葛家為了替女兒挑夫婿,竟將主意打到老叟頭上。”
“其實不怪葛家今年如此上心,你們頭幾日在東都,不知道這次進士科拔頭籌的是位才二十出頭的公子,此人名喚盧兆安,做得一手好詩文,人也生得丰神俊美,有意婚配的何止葛家,好些名公巨卿都在打聽這位盧進士。”
隔著半卷珠簾,“盧兆安”這三個字無比刺耳。杜庭蘭心裡彷彿激起了澎湃的浪,一時竟忘了手中還握著繡剪。
“但昨夜我聽我家二郎說,發榜那日尚書省的鄭僕射聽說盧兆安拔得頭籌,早把他叫到跟前問話,從盧家祖輩一路詢問下來,大有要把女兒許配給他的意思,假如盧公子揚州沒婚配,鄭僕射多半要延媒擬親了。”
這話顯然讓人吃驚不小,另一位夫人道:“盧公子一舉成名天下知,滎陽鄭氏更是百年望族,說起來倒是一樁良緣,既是宰相親自問話,盧公子怎麼回的?”
“盧公子說他尚未婚配。”
杜庭蘭臉上血色瞬間褪了個一乾二淨,不過數月工夫,此人竟將她一筆勾銷。
皎日之誓,言猶在耳,當初有多讓她心馳神蕩,此刻就有多諷刺。
珠簾外人影綽綽,眼看有人要進屋,杜庭蘭勉強支著胳膊欲起身,忽覺掌心一陣溼熱,低頭才發現被剪子劃出了一道口子,血珠朵朵湧出,紅得驚心刺目。
杜庭蘭喪魂落魄地望著那片模糊的紅,如今只後悔當初為何要擅自去揚州城外踏青,若沒有桃花林中那場邂逅,怎有今日之辱!
“娘子!”傷口突然被人用帕子死死按住,杜庭蘭木然抬頭,原來是丫鬟紅奴回來了。
杜庭蘭心中針扎似的疼,剛才她只盼這丫鬟把話帶給盧兆安,現下想起那人就要作嘔。
紅奴急急忙忙檢視完傷口,拿出一件物事低聲道:“盧公子讓奴把這個帶給娘子,說要娘子去月燈閣外的竹林見他。”
杜庭蘭冷笑一聲,奪過那綵勝要撕爛,奈何手指顫動,撕了一趟沒撕動,反把手掌的傷口再次迸開了。
***
滕玉意掀簾邁入屋內,訝道:“咦,表姐不在此處?”
小沙彌尼也吃了一驚,剛才眾貴女去西苑戲場觀百戲,杜家小娘子自願留下來剪綵勝,案几上還擺著幾枚剪好的金箔片,人卻不見了。
不過這也不奇怪,今日是上巳節,大批百姓出城祓禊,她們靜福庵因為毗鄰曲江池,一大早也是車馬盈門,庵裡這樣大,哪能處處照管得到。
“貧尼也不知杜檀越了何處,不過前頭胡人們開始耍百戲了,杜檀越去了戲場也未可知,滕檀越,可要貧尼為你帶路?”
小沙彌尼說著打量滕玉意,少女頭上戴著冪籬,雖說看不清面容,但千嬌百媚的做派一看就是個美人,今日庵裡仕女如雲,這般出色的可不多見,聽說跟那位杜檀越是兩姨表親,也不知什麼急事,一進庵就忙著找杜家人。
只聽滕玉意笑道:“不必了,我表姐不喜看百戲,興許在園子裡賞花,師父請留步,我自去尋她。”
走了兩步,滕玉意突然回身指了指案几:“師父,這些綵勝是我表姐剪的?”
小沙彌尼愣了愣:“是。”
“正好我去找表姐,小師父能不能讓我把這些綵勝帶走?”
本就是消遣的玩意,何況用的不是庵裡的金箔和玉片,小沙彌尼忙道:“請便。”
這時另一位小沙彌尼尋過來:“聖人要觀大酺,今夜長安城不宵禁,江邊的月燈閣要辦進士宴了,住持讓看好眾女尼,不許到月燈閣附近去。”
小沙彌尼恭謹地聽著,難怪剛才庵門口過去好多銀鞍白馬的少年郎君,原來是為了一年一度的進士宴而來。
“弟子知道了。”轉頭才發現滕玉意已經收好綵勝離開了。
滕玉意一面走一面打量不遠處的月燈閣,朱甍碧瓦隱在薄薄暮色中,簷角下點起了流光溢彩的琉璃燈。
前世杜表姐就死在了上巳節這晚,丫鬟紅奴也遭了毒手,主僕倆本來好好地跟姨母在靜福庵禮佛,不知何故竟私自出了庵,等找到表姐和紅奴時,一主一僕橫屍在離月燈閣不遠的竹林裡。
出事時滕玉意人在揚州,但也知表姐死得離奇。
表姐一貫孝順穩重,就算不喜熱鬧也會在姨母身邊侍奉,為何姨媽去了西苑觀百戲,表姐會留在僻靜的雲會堂。
這些案几上的綵勝更是莫名,今日並非“人日”,表姐怎麼想起來剪這個了。倘若表姐有意要安排獨處的機會,剪綵勝又是為了給誰傳遞訊息?
翻了一晌未能找到隻言片語,滕玉意倒也不覺得意外,表姐雖然秉性柔弱,做起事來卻很謹慎,前世姨父姨母查了那麼久,始終沒能找出引表姐去庵外的那個人是誰。
想到當時表姐被人勒死後的慘狀,滕玉意恨恨然抬頭看天色。
“碧螺,你和青桂速去找西苑姨母,我帶白芷去庵外的竹林,若是姨母來時我和表姐未回,就讓她老人家帶人到月燈閣外的竹林來尋我們,切記要快。”
碧螺和青桂應聲是,滕玉意摸向袖中的那張拜帖,還好來前就做了萬全準備。
庵門口比之前冷清了不少,遊人們全湧到隔壁西苑看錶演,高高的戲臺上,婆羅門胡正表演幻術,樂聲一轉,康國胡女扭動腰肢跳起了妖嬈的柘枝舞。
滕玉意和白芷遊目四顧,未能在人群中找到杜庭蘭。
行至半路時,犢車突然停了,一位名喚端福的奴僕攔到車前:“小人問過一圈了,只有一位賣餳粥的小販見過杜家娘子,這人說杜娘子帶著婢女往江畔東南方向去了。”
滕玉意順著方向看,正是那片竹林,她忙對端福說:“跟在車後。”
天色已晚,出事往往只在一瞬間,車伕揚鞭加快車速。
那是長安城最大的一片竹林,前後連綿數百米,人在其中極易迷路,所以前世那人在林中悄無聲息殺死表姐和紅奴,又悄無聲息離去。
前世趕到長安時表姐已經進了棺槨,滕玉意慟哭著幫姨母整理遺物,表姐出事那日身上所穿的鬱金裙,正是她送給表姐的生辰禮物。
這裙子是由揚州繡娘一針一線縫製而成,顏色如暖金,華貴如雲霓,即便在繁盛的長安也不多見。
今日滕玉意有備而來,一到靜福庵就派出身邊下人四處找尋表姐,以鬱金裙為線索,果然很快就打聽到了表姐的行蹤。
竹林並不遠,越往前行人越少。
***
滕玉意沉著臉從懷中摸出一樣物事,婢女白芷在一旁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
數日前從揚州來長安途中,小娘子不慎落水大病一場,醒來身邊就多了這柄怪劍。
那是柄翡翠小劍,通體瑩綠,長約一尺,不知娘子從何處得的,這幾日老拿出來把玩,依她看有些奇怪,劍是世間至堅至韌之物,豈有拿翡翠做劍之理?
況且自從夫人去世,小娘子從不擺弄府裡的兵器,身為名將之女,卻養得比儒官的千金還要嬌怯,這回娘子一下船就直奔靜福庵也就罷了,還把這翡翠小劍藏在袖中。
白芷打小服侍滕玉意,深知小主人面上甜美,背地裡一肚子壞水,平日裡跟滕府往來的世家千金,明裡暗裡都吃過娘子的苦頭。
老爺常年戍邊無暇管教女兒,眼看娘子的性子愈發刁鑽,無奈之下將娘子送往揚州杜府,託姨妹杜夫人代為管束。
杜家家風清正,杜夫人待娘子如親骨肉一般,杜家的長女杜庭蘭,更是處處以表妹為重。相處幾年下來,娘子早將姨母和表姐視為摯親。
白芷打量著娘子眼裡浮動的戾色,心裡隱約有種感覺,倘若再找不到杜娘子,小娘子絕對會做出什麼意想不到的驚人之舉。
這樣想著,白芷急忙往窗外看去,原來犢車已到了一片竹林前,她愣住:“娘子,你看。”
竹林入口處停了一輛鑲金飾玉的犢車,林外有好些僕從忙著設幄幕,瞧這富貴已極的排場,恐怕還不是尋常的公卿貴族。
白芷面露猶疑,滕玉意卻自顧自戴好冪籬下了車,視那些僕從如無物,直往竹林走去。
豪僕們望見滕玉意,立刻上前阻攔:“小娘子請留步。”
滕玉意斂衽一禮,笑問:“此處並非禁苑,何故不讓通行?”
僕從道:“我家公子要去江畔擊毬,故在此處設了幔帳,等他出了林子,自然就放行了。”
白芷臉色微變,這話霸道至極,偌大一片竹林,說不讓進就不讓進。
滕玉意倒沉得住氣,點頭笑道:“巧了,正好我也要抄近路去江邊赴宴。”
僕人們互望一眼,江畔筵席不只一處,但赴宴者無一不是達官貴人,這女子輕車簡從,委實看不出來歷。
“既是赴宴,娘子想必有帖子。”
“帖子?”
這時犢車前一位中年僕婦道:“今晚除了進士宴,陛下也會在紫雲樓觀大酺,隨行的王孫公子可不少,訊息傳揚出去,引來了多少痴頭痴腦的小娘子。”
滕玉意望過去,心中一哂,真是前世的冤愆,居然在這裡遇見這對主僕。
那僕婦也在端詳滕玉意,小娘子頭戴冪籬看不清相貌,不過她心裡很確定,以往從未在長安見過這號人物,口口聲聲要抄近路去江邊,卻連帖子都拿不出,她自恃身份並不想說重話,只是這一路都攆了多少這樣不知輕重的女子了。
婦人臉上添了輕慢之色,對那幾個豪僕道:“多半又是奔著你家公子來的。這位小娘子,老身奉勸你一句,他家公子可不好惹,趁早走吧,省得自討沒趣。”
這番話直接將滕玉意打入了攀高結貴之流,白芷臉漲得通紅,正要駁斥幾句,滕玉意瞧那僕婦一眼,冷笑:“是麼?若我偏要進去呢。”
說話間從袖中取出一樣物事,對攔路的那幾個僕從道:“時辰不早了,請你家主人行個方便。”
眾人面色微變,那是一張郡王府常用的緗色拜帖,上款是淮南節度使兼揚州刺史滕紹,下款是淳安郡王的親筆署名。
他們平日總跟淳安郡王打交道,郡王的字跡一眼就能認出。
淳安郡王是本朝宗室,當今聖上的堂弟。淮南節度使滕紹,則是威名遠播的名將。聽說多年前淳安郡王隨陛下去驪山駐蹕時不慎遇過一次險,正為滕紹所救。
這兩號人物都是自家小郎君的前輩,即便小郎君見了也得下馬施禮。
眾僕不敢再攔,只是仍將婦人和她身後那輛犢車擋在林外。
中年僕婦半張著嘴望著滕玉意,忽聽犢車裡有人嚴厲地咳嗽一聲,聽聲音是位極年輕的小娘子。
婦人回過了神,趕忙換了一副恭謹的笑模樣向滕玉意賠罪。
滕玉意瞥那僕婦一眼,帶著端福和白芷往林中走,邊走邊對老車伕說:“你在此處等訊息,姨母來了,立刻帶她們到林中找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