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有一艘失鄉號就已經夠糟了麼……
被昏暗燭光照亮的占卜室內,露克蕾西婭靜靜地坐在鋪有天鵝絨坐墊的高背椅上,她注視著放在桌上的水晶球,腦海中卻不知為何又浮現出了很久以前的事情,那個在一個世紀前的午後……
那個已經在她記憶中稍顯模糊的身影站在甲板上,逆著正在漸漸下沉到海平線上的陽光,高大的身軀彷彿在夕陽中變成了搖晃虛幻的火焰,用一種她從未聽過的低沉、壓抑語氣告訴她:
“我們的世界,只是一堆漸熄的餘火……”
事到如今,她當然知道那個時候的父親就已經染上瘋狂,並且會在不久後徹底摒棄人性,選擇去主動擁抱亞空間的“賜福”,但她仍然會時不時想到,如果那一天她可以多和父親談談,好好詢問一下那句話的含義,詢問一下父親到底在世界的邊界看到了什麼,之後的事情發展是否會有所不同?
或許父親仍然免不了瘋狂的終末,或許失鄉號的誕生就是一件刻在歲月長河中的“既定事實”,誰也無法扭轉,但最起碼,她將知道這一切到底是如何發生的,知道自己該去哪裡尋找真相——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能駕馭著一艘受詛咒的艦船,在這連教廷巡視者們都不願深入的邊境之地徒勞無功地遊蕩……
“露克蕾西婭,你還在聽麼?”
水晶球中突然傳來了提瑞安的聲音,讓坐在桌前有些發呆的年輕女士突然驚醒過來,露克蕾西婭搖了搖頭,把腦海中紛亂的想法暫時甩到一旁。
“兄長,”她正色看著水晶球中的提瑞安,語氣變得有些認真,“你還記得父親最後一次駛向邊境之前說過的話麼?那一次他沒有讓我們跟隨……”
“當然記得,”提瑞安點了點頭,“他說他找到了異常000的線索,要去找到‘治癒這個世界的一劑良藥’,他當時不光拒絕了我們兩個,還拒絕了其他幾艘護航艦的跟隨——而在他和失鄉號返航之後,他和那艘船就都變得不太一樣了。”
“是的,失鄉號上所有的船員都不再說話,就像被下了緘默詛咒,而父親當時還能清醒地和我們交流,他說他並沒有找到異常000,然後又說即便異常000存在,那也不是導致世界扭曲的原點,所謂良藥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從那之後,直到他在夕陽下的甲板上告訴我們‘世界是一團餘火’的那一天,他都不曾透露過任何跟那趟邊境之旅有關的事情……”
水晶球中的提瑞安一時間沒有說話,沉默了不知多久之後,還是露克蕾西婭再次開口:“在那之後,我專門和在邊境附近巡邏的教廷艦隊接觸過,包括傳火者,深海神官,真理學院的學者,甚至那幫暮氣沉沉的死亡教徒,我向他們打聽有關異常000的事情,但他們都表示不可能存在編號為零的異常或異象……”
“我也打聽過,”提瑞安沉聲說道,“得到的回覆和你一樣……世界上不存在編號為零的異常與異象,不是目前沒有,而是根本不存在對應的‘空位’——
“無名王者陵墓最初流出的那份名單上就已經列出了所有的編號,未被發現或尚未成形的異常和異象都有各自的空位待補,甚至連‘菌絲瓶’和‘真菌島’那樣在歷史程序中發生演化的異常和異象,事後也都找到了提前規劃的位置,但在整張表的開端,根本就沒有零號位置……
“所以我才說父親在出發前往邊境之前恐怕就已經不正常了,這些情報他不可能不知道的。”
說到這提瑞安突然停了下來,緊接著便抬頭注視著水晶球中的露克蕾西婭,表情變得格外嚴肅:“伱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話題?我們已經有半個世紀不曾談論這件事了,你要做什麼?”
“……放心,我不會像父親那樣一頭扎進那道宏偉霧牆的,”露克蕾西婭臉上很少有表情流露,但這次還是微笑起來,“我是在尋找父親遺留的線索,卻絕不是要走他的老路。”
提瑞安沉默了一下,慢慢點頭:“……那就好。”
露克蕾西婭則一時間沒有開口,這對隔著遙遠距離,在過去的一個世紀中都很少真正聚首的兄妹各自有著心事,直到水晶球中傳來了海霧號那邊遙遠模糊的汽笛聲,露克蕾西婭才突然打破沉默:“你真的要去普蘭德?因為那個執政官的‘邀請’?”
“‘邀請’並不重要,我並不在意那座城邦的什麼安全問題,但那位執政官在信中說失鄉號重現現實世界,而且言之確鑿,我必須去看看情況,”提瑞安一臉認真地說道,“那艘船已經有差不多半個世紀不曾現世了,如今再度出現,實在可疑。”
露克蕾西婭想了想,問道:“你在半個世紀前曾經和失鄉號遭遇過一次,我記得那時候你還在寒霜……你那時候見到的真的是失鄉號麼?”
“……千真萬確,雖然難以置信,但那真的是失鄉號,”提瑞安嗓音低沉,“我甚至連它每一根桅杆的位置和每一組纜繩的分佈都不會記錯。”
“那……當時站在船上的,真的是‘父親’嗎?”
提瑞安微微垂下頭,面容隱藏在陰影中:“……是他,儘管我寧願那東西不是他。”
露克蕾西婭看著水晶球中的兄長,遲疑了一下之後才輕聲開口:“千萬小心,如果那真是他,你會很危險。”
“我知道,”提瑞安輕輕嘆了口氣,“那已經是個被亞空間徹底扭曲過的狂亂幽靈,我是不會掉以輕……”
露克蕾西婭面無表情地搖搖頭:“不,我的意思是,如果那真是父親,他看到你把海霧號改造成了一個大鐵疙瘩,下手一定會比半個世紀前還狠。”
提瑞安愣了一下,頓時瞪起眼睛來:“這話什麼意思?這是卓有成效的現代化改造!蒸汽鍋爐和速射炮有什麼不好!而且你也好意思說我——我好歹還保留了一部分呢,你那艘船現在有哪怕一塊甲板還是當年的璀璨星辰……”
水晶球熄滅了。
露克蕾西婭輕輕舒了口氣,從椅子上起身。
兄長仍然很精神,稍微刺激一下就中氣十足,又對現代化的東西保持著旺盛的好奇心,這很好。
漫長的永生中,最怕的就是精神衰退,靈魂腐朽。
一陣輕巧的腳步從昏暗中傳來,中間伴隨著機械機關和發條裝置運轉的摩擦聲,露克蕾西婭循聲望去,看到一具有著女性外表的發條魔偶正向自己走來——那魔偶與她自己的容貌有六分相似,卻全身上下都是明顯的鉚接和機械關節結構,以精鋼和陶瓷為主要質地的外殼則被做成了女僕裙的模樣,在昏暗的光線下,看著多少有些詭異恐怖。
這魔偶一路走來,身後的發條裝置不斷髮出輕微的咔噠聲,她來到露克蕾西婭面前,奉上了手中的紅茶,關節式的嘴巴咔嗒作響,發出略顯僵硬呆板的女聲:“女主人,請用茶。”
“謝謝,”露克蕾西婭接過茶杯,隨口問道,“露妮,我們現在在什麼位置?”
被稱作露妮的發條魔偶回答道:“璀璨星辰號剛剛越過‘霧角島’,目前正在永恆帷幕邊緣航行,您要欣賞窗外景色麼?”
“……開啟穹頂吧,”露克蕾西婭品了一口紅茶,將茶杯放回到露妮手中的托盤上,“天亮了,我應該曬曬太陽。”
“是,女主人。”
露妮微微垂首,向後倒退開來。
而在這發條魔偶話音落下的同時,整間“占卜室”也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震動!
機械裝置運轉的吱嘎聲連綿響起,巨型發條和魔法單元聯合執行的嗡嗡聲、嘎吱聲彷彿組成了協奏的樂章,在數不清的齒輪和滑道驅動中,房間的牆壁開始向四周退下、展開,原本燈光昏暗的房間則瞬間被陽光照亮——在陽光下,這整個房間都宛若一朵機械之花般緩緩綻放,並最終綻放成了如同舞臺般的模樣。
這裡是璀璨星辰號的上層甲板,“海中女巫”露克蕾西婭所棲身的房間在甲板前端盛開成了高聳的舞臺,而在這朵綻放的機械花朵周圍,便可看到璀璨星辰號的全貌——
這艘船赫然被一分為二。
船隻的前半部分已經被徹底改造,數不清的符文和魔法造物遍佈船身,讓它看上去與其說是一艘船,倒不如說更像是一座巨大的魔法機關,而又有各種從邊境地區或海中採集來的奇異材料重構了船隻的甲板結構,讓目之所及的一切都隱隱泛著怪誕、迷幻的色彩,彷彿有永不停歇的魔法儀式在那些繁密的法陣和水晶之間執行;
而在這艘船的後半部分,則有截然不同的模樣——在那裡,半個船身都呈現出彷彿幽靈般半透明的形態,似真似幻的薄紗籠罩著璀璨星辰號的船尾,在漂浮的幻光中,依稀可以看到那部分結構仍然保持著這艘船最初的模樣——
一艘建造於一個世紀前的風帆戰艦,與“失鄉號”的風格依稀相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