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長室中很安靜,從窗外隱約傳來的海浪聲細碎而柔和,反而愈發襯出了房間裡的這份靜逸——一直過了好一會,山羊頭才終於發出一聲感嘆:“啊,聽上去很好。”
“我以為你會多問幾句,”鄧肯聞言揚了揚眉毛,“你不好奇我到底把席蘭蒂斯帶到了什麼地方,不好奇我的許多秘密嗎?”
“好奇,”山羊頭直截了當地說道,“但理智與直覺告訴我,最好不要打聽太多被稱作‘秘密’的事情,尤其是不要打聽您在離開這艘船時都發生了什麼,您是失鄉號的船長,我知道這個就夠了,除此之外的……知道的越少越好。”
“……直覺嗎?”鄧肯若有所思地說道,他看著眼前這黑漆漆的木雕山羊頭,突然問了一句,“那直覺有沒有告訴你,如果我不是失鄉號的船長了,或者伱知曉了太多我的‘秘密’,會發生什麼?”
山羊頭一時間安靜下來,安靜了將近一分鐘才打破沉默:“我只知道,每當我產生‘越界’的想法,我便會看到一片無盡的星空——而在繁星的照耀下,失鄉號已不復存在了。”
鄧肯慢慢皺起眉頭,在短暫的思索之後,他搖了搖頭,暫且將繁雜的思緒放在一旁:“席蘭蒂斯……現在以一種特殊的狀態留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你可以不必擔心。”
“那就好。”山羊頭輕聲說道,除此之外並沒有多問什麼。
“現在倒是還有個問題——我應該怎麼稱呼你?”鄧肯則在安靜了幾秒鐘後突然問道,“薩斯洛卡?山羊頭?還是大副?”
“……還是按照以前的稱呼吧,”山羊頭想了想,語氣中竟好像有點彆扭,“大副或者山羊頭都行,薩斯洛卡這個名字……實在是有些陌生了,現在回憶起來,那遙遠的不像是我自己的名字。”
鄧肯有點意外:“那我一開始這麼稱呼的時候你答應的不是挺快?”
山羊頭語氣愈發古怪:“……當時氣氛到那了,不答應不合適……”
鄧肯:“……”
他眼神怪異地看了桌子上的漆黑木雕片刻,終於忍不住好奇地開口:“我很好奇你現在到底是個什麼狀態,或者說……你對自己的認知是怎麼回事?在‘世界撞擊’的那一刻,你能感覺到你的變化,那時候你似乎已經完全回到了作為‘夢境之王’的狀態,但那隻持續了一會。”
注意到船長臉上的嚴肅表情,山羊頭終於開始認真思考起來,過了好長一會,它才不太肯定地晃了晃腦袋:“其實我直到現在也還有些混亂。我能感覺到屬於‘薩斯洛卡’的那部分記憶已經在自己的心智中甦醒,但我也能清楚地感覺到……祂不完全是我,我也不完全是祂。
“但就像您說的,在見到‘小樹苗’的時候……我有了些變化,或許是神話形態產生的影響,也或許是小樹苗在我的記憶中實在留下了太過深刻的痕跡,我……‘回到’了記憶中的狀態,有那麼短暫的一瞬間,我甚至以為……時光真的發生了倒流。”
它停了下來,彷彿在靜靜回憶著那一刻的奇妙感受,回憶著自己的記憶深處有什麼東西逐漸復甦,另一份“人格”在意識中覺醒的過程,但最終,它還是慢慢搖了搖頭。
“但那隻持續了很短的時間,而伴隨著陽光升起,夢境結束,我又回到了這個狀態,看來和失鄉號的共生已經永久改變了我的某些本質——而且說實話,我反而更喜歡現在這樣。”
“是這樣嗎?”鄧肯若有所思地說道,“也就是說,你現在既是薩斯洛卡,又不完全是祂,這聽上去倒更像是從古神的碎片中重組出的一個全新個體……但如果你覺得這樣很好,那倒是沒什麼。”
“沒什麼不好的,”山羊頭倒是很灑脫,“有些事情……過去了就真的很難再回來,我們總得往前看,不管大湮滅帶走了多少東西,現在的事實是我們正活在深海時代中——就讓薩斯洛卡留在傳說裡吧。”
“……你終究是有了些變化,以前你可很難這麼幹脆地說出這麼有道理的話,”鄧肯眼神有些微妙地看了山羊頭兩眼,隨後摸了摸下巴,“不過你提醒了我,我正好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山羊頭一聽,語氣立刻再度嚴肅起來:“您問吧。”
“薩斯洛卡死了,很久以前就死了——你還記得這句話嗎?”
“……記得,”山羊頭想了想,給出肯定的答覆,“在幾部分記憶恢復和重組的時候,這句話一直在我的意識中迴盪著,這似乎是一個很強烈的……‘自我認知’。”
“沒錯,薩斯洛卡在大湮滅發生的時候就已經‘死去’,這是深深印在你的記憶中,甚至印在精靈種族記憶潛意識中的一個‘事實’,”鄧肯點了點頭,緊接著話鋒一轉,“但根據那本《褻瀆之書》的記錄,在大湮滅之後的第二次長夜裡,‘夢境之王’嘗試再次創世,並因創世紀失敗而‘四分五裂’——失鄉號的龍骨,湮滅教徒手中的‘夢境之顱’,還有你自己,都是這份記錄的證據。
“而我們基本上可以肯定,褻瀆之書中記錄的‘夢境之王’就是在大湮滅時已經死去的薩斯洛卡。
“一個在大湮滅發生時就已經死去的古神,是怎麼在第二次長夜的時候去‘創世紀’的?
“另一個類似的矛盾記錄則是傳火者所崇拜的‘永燃薪火’塔瑞金。”
鄧肯說到這停頓了一下,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隨後調整了一下自己在椅子上的姿勢,以更加嚴肅的表情繼續說道:
“塔瑞金是另一位在大湮滅發生時死亡的‘神靈’,祂是森金人的保護神,而根據凡娜報告的情況以及那根‘紀年柱’上的記錄,祂的死亡或者說‘隕落’也是一件確鑿無疑的事實,但如果祂真的已經在大湮滅發生時就死去了……那現在無垠海上的傳火者們所崇拜的‘塔瑞金’又是怎麼回事?四神之一的‘永燃薪火’又到底是誰?”
山羊頭的脖子和底座之間傳來了輕微的嘎吱聲,它左右晃動著頭顱,過了好半天才感慨一句:“這聽上去有點驚悚。”
鄧肯默默看著這傢伙:“別說的這麼事不關己,你是當事‘神’之一。”
“我不記得了,”山羊頭特別坦然地說道,“我跟您說過的,我只不過是記起了一些籠統的記憶片段而已,而且它們還都集中在大湮滅發生之前,至於那之後都發生了什麼……我是真不知道。”
鄧肯深深皺起眉頭:“關於第二次長夜,以及在長夜中創世紀的經歷,你完全沒有印象?”
山羊頭很努力地思考了一下,無奈地搖了搖頭:“我但凡能記得一點,也不至於一點都不記得……”
鄧肯沒有在意對方的廢話,他只是皺著眉繼續思考著,過了許久才慢慢開口:“如果這樣,我倒是有些猜測。”
“您有猜想?”
“我覺得……不該把‘凡人’簡單的生死狀態來套在神明身上,”鄧肯想了想,一臉認真地說道,“就用你來舉例——你覺得你現在活著嗎?”
山羊頭頓時一愣,想了想後猶豫著說道:“我覺得……算活著吧,我這不活得好好的?”
“你指的‘活得好好的’是你的脊椎骨被泡在亞空間裡,一顆腦袋落在湮滅教徒手中,還有更多的腦袋可能仍然漂在世界的各個夾縫中?”
山羊頭的脖子發出“嘎嘣”一聲,緊接著便叫起來:“您別說得這麼可怕!我這怎麼聽著有點發毛……”
“但這正是你現在的狀態——你不但已經死了,甚至可以說……死的還不太安寧,”鄧肯也覺得這個話題好像有點詭異,但已經說到這兒了,他只能努力板著臉用認真的態度繼續往下說道,“而我猜測,其他幾個‘神明’的狀態……恐怕跟你也差不了多少。”
山羊頭不吭聲了,好像正處於驚悚中。
鄧肯則在略微組織了一下語言之後繼續說道:“蠕行之王,幽邃聖主,按《褻瀆之書》的記載,那是第三次長夜的造物主,祂現在的狀態是‘失去了理智,被卡在幽邃深海與亞空間之間的裂縫中,在無法行動的狀態下不斷製造出數不清的幽邃惡魔,又將幽邃惡魔不斷吞噬’。
“在傳火者的聖典中,塔瑞金被描述為一個看守著原初火焰的巨人,而這位巨人自己身上也燃燒著不滅的火焰,永久炙烤著祂的軀體。
“黑太陽,我曾見過祂,祂被自己的日冕灼燒,精神早已崩潰,現在只求熄滅……
“風暴女神和智慧之神……我不清楚他們具體的狀態,但我猜情況也差不多。
“剝離了所有的神話光環,僅從我個人的‘常識’和‘主觀印象’來看,這些情況就沒一個是正常的。”
鄧肯說到這,攤開雙手,做出了最終的結論。
“眾神已死——只不過,祂們的‘死亡’或許很漫長,或許很獨特,祂們不會按照凡人理解的‘生死’來‘執行’,祂們在死亡之後的某種‘狀態’,或者說‘殘留物’,仍然可以影響這個世界,或者說……影響這片在大湮滅之後焚燒殆盡的‘餘燼’。
“這就是深海時代真正的模樣。”
鄧肯的話音落下,船長室中一片安靜。
過了不知多久,山羊頭的聲音才終於打破了這份沉默:“……您的形容方式……令人不安,我這次是真的感覺有點發毛了。”
鄧肯想了想,輕輕嘆了口氣:“……我可能確實該換個溫和點的形容方法,這麼說著聽起來是有點詭異。”
“不,我的意思是,我現在脖子後面真的有點癢癢……您給我撓撓。”
鄧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