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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一求

一求

三天竺上古寺密佈,林木聳秀。

容府的船在昭律寺前的渡頭靠了岸。

昭律寺寺前寺後但凡有個巴掌大的空地方全都擺了攤子,容家的船才剛靠到岸邊,就有十數個挎著竹籃賣貨的婦人湊上前兜售籃中貨物,有線香塔香角香,有帕子汗巾包頭巾,還有各色胭脂簪環。

容家下人將這些湧上來的小販隔開。

一行人才下船登車,羅姨娘容永秀和沈聿要去的靈感寺在下天竺,容朝華要去的薦福寺在中天竺,還得再往山上去。

朝華每年都是這一日來,一早傳了信,早有沙門尼在寺邊小門等候。

見到容家的車馬便迎上前來,持禮問:“容施主。”

“小師傅。”朝華回施一禮:“寺中這樣忙,多勞小師傅迎接。”

“我師父正在藥師殿內講經,師父說容姑娘今歲送來的藥丸藥水藥效極好,許多人聽完經領了藥去,實是樁大功德。”

沙門尼一邊說一邊將朝華一行人引到寺後的禪房。

此處是朝華往年住慣了的屋子,屋中早就開窗透過氣,桌上還擺著一隻小匣。

小匣中有兩隻畫著筋脈穴位的木偶和一套銀針,朝華微微一笑,看來三日施藥之後師太就要來考校她的針法了。

這些穴位她閉著眼睛也能認準,紮在母親身上的針,又怎麼敢出錯呢?

幾個丫頭趕緊鋪開被褥鋪蓋,剛要插香花,朝華搖頭:“就開著窗,讓殿前藥香檀香吹進來。”

說著卸下名貴簪環,只在髮間留幾隻小簪,又換上一身雪灰色素衣往藥師殿去。

三天竺只有薦福寺是尼寺,進寺的都是婦人女子,朝華進到寺中便不再戴幃帽,跟在沙門尼身後繞到藥師殿前。

殿內殿外跪倒一片女信眾。

“今年來聽經的人倒比往年還更多些。”

朝華心裡粗算了算,幸好今年備下的丹藥也多,勉強夠分。

女尼雙手闔什:“貧家婦人來此聽經多為求藥,求的最多的就是十二仙方散和安產保命丹。”

對她們來說醫藥太貴,討得一丸去,臨產過鬼門時能安胎鎮痙,可不就是保命的丹藥。

“我知年年都是這類藥最先求完,今年就又請慶餘堂的掌櫃多制了好些,過幾日會再送一批來。”

女尼再次向朝華施禮:“容施主功德無量。”

因朝華年年贈藥,薦福寺施藥的名聲越傳越廣,城中富貴人家的女眷們有想行善事的,也都請藥鋪藥堂製成藥丸藥散送到薦福寺來。

十年之間不知救過多少難產寤生的婦人,女尼讚一聲功德無量,倒也不算誇大。

“不敢當。”

朝華頭年施藥祈福時不過六歲,因家中請了淨塵師太為母親施針,母親病況大有好轉,這才向寺中捐金贈藥。

母親的身子一日好似一日,朝華便年年贈藥。

到她長大些,親自來過才知貧家女子看病求藥有多麼艱難。

男人生病,家中凡有餘錢總要想法醫治。女子卻必須忍痛苦挨,病症越重,忍苦越久,愈貧的人家越是如此。

初時全是為了母親,後來是為這些貧女婦人,每月向寺內捐金,方便淨塵師太能為貧女看義診。

說不敢當,也是容朝華確實覺得只這一點作為不敢居功。

“師太每歲都坐船往周邊鄉中村中送醫贈藥,才是真的功德無量。”

朝華靜步往殿內去,跪在蒲團上聽經。

等淨塵師太講完經,女尼們便招呼聽經的婦人:“施主們請往藥師殿前稍候,憑手中的竹籤領藥,有要看診的也請拿簽到偏殿等待。”

在山門處就一人拿一支竹籤子,籤子上有顏色數字,聽完經之後憑顏色數字領藥,這樣便不會錯發多發。

殿內一眾女尼擺出幾張小桌,能識會寫的女尼們在前面記錄姓名年紀和住址,不識字的就在後頭髮藥。

朝華坐在小桌後,一筆一筆記錄這些求藥女子的姓名,大多數人並沒有正經名字,能叫花兒果兒都算父母上心。

每上前一人,她都溫言詢問,問出姓名記下一筆,再由沉璧把所求藥物交到婦人們手中。

淨塵師太一日說兩場經,忙到掌燈時分,朝華才回禪房歇息。

芸苓打來熱水絞了熱巾帕給容朝華熱敷手腕,又將藥油搓開揉在指間腕上。

沉璧站了一天,甘棠打水來要給沉璧泡腳:“這才三月中就熱成這樣,明鏡小師父說明兒要早起煮燈心水分給來聽經的人消暑氣。”

紫芝端了點心送進來。

朝華吃著點心,問甘棠:“靈感寺那兒可有什麼訊息?”

“沈家公子一到寺中就閉門抄經,羅姨娘和五姑娘一起聽經。”甘棠說完又小心道,“姑娘,楚六公子派人送了一盒點心來,還有兩盒藥油,都放在那邊沒動。”

竟追到三天竺來了。

容朝華微微嘆了口氣:“還有什麼?”

“還有……還有一封信,壓在食盒底下。”甘棠做事細緻,送來的東西她都親手查點,兩層的點心一開啟就見最下面壓著信。

說著將信遞給朝華,幾個丫頭見姑娘的眉頭越鎖越深,甘棠芸苓心裡都在嘆息。

朝華掃過幾行,楚六竟還約了她見面,就在三天竺那塊有名的三生石畔,說不等到她就在三生石邊站到天亮。

“沉璧,陪我走一趟。”

朝華乾脆也不換衣了,就那一身雪灰色素衣裙,趁著寺中人都在預備明日要發放的丸藥時,從小門出去。

沉璧提著風燈緊跟在容朝華身後。

此時天色剛黑,香市比白天還更熱鬧,賣素食的攤子鋪開來,處處是人是燈,整條天竺路燈火煌煌。

三生石畔站滿了來拜香的年輕男女。

朝華一眼認出了楚明忱,所有人中衣著最錦繡的那個就是他。

楚明忱在三生石前來回踱步,書僮惠明時不時勸他一句:“公子,三姑娘不會來的,您就歇了您那心思罷!”

又不是沒求過,撒潑的辦法都用上,家裡老太太太太根本就不鬆口,連帶著把出嫁的姑太太都給埋怨上了。

要是叫老太太太太知道公子跑到這兒來找三姑娘,又得開發一頓板子,不是打公子,是打他們當書僮的。

“公子啊,你就當是可憐可憐我?雲林還在床上躺著呢,再把我也給打了,誰給你送信把風?”

沈聿抄完經書,正帶著白菘在香市攤子上淘舊書。

這條路上佛寺林立,今年有許多應考的舉子往來爬山賞春,遊佛拜香。

白菘眼尖得很,指著三生石邊的錦衣公子哥兒道:“公子,那是不是楚家的小公子?”叫什麼來著?

沈聿抬目望去,果然是楚家六公子楚明忱。

他們在萬松書院見過面,同為今年下場省闈的考生,楚家又與容家是姻親,容三爺特意引見過。

楚公子生得唇紅齒白,看一眼就知道他是富貴錦繡堆裡養出來的。

“還真是楚公子,公子,咱們要不要跟他打個招呼?”

沈聿掃過一眼,將楚明忱的情狀看了個分明,他衣飾華美,神態卻焦躁,又不住踱步翹首。

便搖頭道:“不用,他在等人,我們不要打擾。”

三生石畔等的,當然是佳人。

“公子怎麼知道?”白菘好奇張望過去,就見楚明忱公子的眼睛果然直勾勾盯著寬道,倏地似是人群中看見了他要等的人,眼睛都亮了。

“還真是……”白菘話沒說完就音調一粗,“那個不是三姑娘身邊的丫頭嗎?”

沈聿冷眉微抬,側身望去,果見小道上來了女子,一個身形苗條,步態嫻雅,另一個只看步子就虎虎行風。

兩人都戴著幃帽,看裝束還真是丫頭打扮。

“你怎認得出?”

“容家的一等丫頭都穿綠綾白裙。”白菘略有些心虛,趕緊將話扯開,“三姑娘的丫頭跟楚家六公子見面。”

會不會是戲文上說的那樣,私定終身?

那容三爺怎麼還想將他女兒說給公子當媳婦,公子不就戴了現成的綠帽子?

白菘剛想找理由湊上去,就見那兩個女子和楚公子一起去了三生石後的密林。

“公子,咱們要不要……”

沈聿墨眸微斂,那兩個女子雖都作丫環裝束,但青衫白裙那個處處顧及身邊雪灰色衣裙的女子,那個女子只怕就是容三姑娘本人了。

“去,買個幾個饅頭來。”

白菘無法,這是公子夜裡讀書時要墊肚子的,只好領命小跑著去買饅頭,不禁感嘆自己真是命苦,好一場熱鬧偏偏不讓他瞧。

沈聿公然支走書僮,放緩了步子跟進密林。

果然見那雪灰色衣裙的女子提著一盞小風燈,與楚明忱面對面站著,風燈的微光照出她一身薄紫,也照出她薄紗下的半張臉。

霧中牡丹,月下芍藥,也不過如此了。

楚明忱小心輕喚:“三妹妹,你再等等我,我就快說服祖母母親了……”

容朝華知道楚明忱對她一片赤忱之心,彼此不知事時,對楚明忱確也親近。不為別的,只為楚明忱是唯一一個完全偏向她的人。

不用端平,他有一碗水就給她一碗水。

可大伯母再喜歡她,也不會把她母親做的衣裳送給親生女兒令姜。

一樣的道理,大伯母再喜歡她,也不會讓孃家的侄子娶她。

不是她不夠好,是大伯母無法背上用孃家侄子的婚事給婆家作人情的罪名。

“六哥,”朝華聲出如冰,“就算你祖母你母親肯了,我也不會點頭的。”

“為什麼?”楚明忱怔愣,“咱倆明明打小就要好,只要我祖母點了頭,我們……”

他比朝華大兩歲,朝華不記事時,他已記事了。

那會兒他握著朝華的手,把他年節裡得的金銀錁子和糕餅果子都往朝華的荷包袋裡塞,母親姑媽坐在一塊兒打趣他:“怎不給別的妹妹分些。”

“不給別的妹妹,我的東西就只給三妹妹。”

一屋子大人都在笑,母親又笑著逗他:“把你的小馬給三妹妹,你肯不肯?”

“我的屋子,我的小馬,我的八寶盒子,全給三妹妹!”

楚明忱是家中么兒,自小便比別的哥哥們得寵,他的東西是絕不讓人的,大人們聽他說完這句,相視而笑。

母親又說:“那也別費這功夫了,乾脆把三妹妹帶回家好不好?”

“好!”

又是一屋子笑聲,從那時候起,楚明忱就模模糊糊知道朝華以後要到他家來。

朝華長睫微垂,在母親癔症之前,兩家確實都有這個意思。

大伯母與母親雖是妯娌,但二人極親厚。楚家二房最小的嫡子跟容家三房嫡女,自然是相配的。

年歲,家世,連長相也一看就登對。

楚明忱繼續說:“咱們青梅竹馬,我待你難道不好?”

“你待我很好。”哪怕此刻想拒絕他,也沒法說他對她不好。

“那還為什麼?是我哪裡不夠好?”楚明忱遲遲等不到朝華開口,白了臉色,“你告訴我,我都可以改!”

他姓楚,又要怎麼改?

朝華嘆息,要他放下,不下猛藥是不行了。

“六哥想娶我?”

楚明忱俊面飛紅,卻挺直了脊背大聲答:“是!”

“今歲省闈六哥有多少把握?”朝華目不稍瞬,直直望入那雙滿含赤誠的眼睛。

“這……”楚明忱自來最厭這些,祖母母親問他,他渾不耐煩,頂撞幾句那是尋常。但心愛的女子這樣問他,他打了個磕巴一時竟答不上來。

朝華依舊目不轉瞬,她甚至還對楚明忱微微笑了一下:“我要我的夫君才比子建,蟾宮折桂!”

風燈微光將她的影子打成了兩道,一左一右,一濃一淡,隔著重重曲曲的枝葉綽綽看不分明。

“六哥莫要再找我了,我心中已經有了人選,那人文章極好,必能給我掙下誥命,讓我在姐妹中不弱於人。”

朝華淡然說完轉身即走,裙角划起一道薄紫。

楚明忱怔愣愣站在那裡,臉色由紅轉白,口中反覆咀嚼著那四個字:“蟾宮折桂。”

沈聿一直凝神聽著,聽到“蟾宮折桂”四個字心中一陣冷笑,等聽到她已有相中的人選,將來會給她掙誥命時。

唇畔冷笑更深,漠然轉身,步出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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