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時值萬曆二十年九月初八,重陽登高之節的前一日。
天剛矇矇亮。
在吱呀一聲中,宮門就開始緩緩開啟,京官們陸陸續續走了進來,分成文武兩班,從左右兩個方向進了勤政殿。
隨著鞭響出現,有太監高喊一聲“陛下駕到”後,這些大臣才都行起大禮來。
待大禮畢,朱翊鈞便已經落座,且喚道:“宣旨!”
“是!”
不多時,司禮監掌印太監黃勳就拿了麻紙出來,當著五品以上京官們的面宣讀了升戚繼光為首輔的詔書。
此旨一下,朝臣盡皆愕然。
戚繼光這時則出列而道:“臣領旨,必鞠躬盡瘁,不負聖恩!”
“朕令卿為天下臣工之首,其志在何,卿想必清楚,朕就不多做贅述,望卿竭力而行,使將來天下皆漢土!”
朱翊鈞這時沉聲言道。
“臣明白!”
戚繼光這時接過聖旨,回了一句,然後退入了朝班。
朱翊鈞這時則瞅向了王錫爵。
王錫爵倒是神色鎮定。
朱翊鈞不禁有些驚訝,便起身道:“執政公卿隨朕到侍御司,今日之朝就到這裡!”
“是!”
“恭送陛下!”
於是,朱翊鈞接下來就離開勤政殿,來了侍御司值房,坐在了一張軟塌上,卻看見軟塌上剛放上文書房送來的章奏,其中第一本赫然就是王錫爵的章奏。
朱翊鈞便將王錫爵的章奏拿在了手中,翻閱起來。
朱翊鈞看後就看向了王錫爵:“王閣老,你為何又改了主張?!”
“突然又主張只先厚待軍籍之丁口,為天下軍士與家眷,設專款保障其醫治傷病不破其家,設專款保障其養老不累其子,還設專款統一構造廣廈使其無造房之費,問刑也得先除其籍,退伍後也得給歲俸。”
“回陛下,臣昨日思及陛下所提的天下人人皆士當如何分貴賤的話後,就又想了想,然後去禮部查了天下士人之數目,進而發現天下如今計程車人數量已到不能為貴的地步,否則不過是徒費國帑且加劇內訌而已,所以臣就不得不承認,陛下可能考慮的更符合實際;”
“另外,臣昨晚還得報,臣王氏有一商船在下田被劫,皆因一德川氏自立幕府後竟有意禁絕投附他的大名與我們通商,而只肯由他德川氏獨佔貿易,所以扣了臣家裡的商船,這無疑說明光靠商貿不足以使其臣服,還是得先使其接受教化,知道讓利於民才可。”
“所以,臣就連夜寫了奏本,連夜遞了上來。”
王錫爵這時如實回答道。
朱翊鈞聽後道:“倒是晚了一步,不過問題也不大,卿能與薊國公在這方面達成一致,朕心甚慰。”
接著,朱翊鈞就看向了其他執政公卿,說道:“諸卿肯定已經猜到朕為何令薊國公為元輔。”
“沒錯,朕欲以軍為貴,欲繼續開疆闢土,在這個大量新陸地被發現的時代,儘快的多開闢一些疆域為我漢家土壤,哪怕來不及開發,也得先佔下來!”
“如漢唐之時,嶺南尚為蠻荒之地,而依舊要先據之,使能在宋時得到開發,如今在我大明更是已成文風昌盛之地;”
“可見,從整個民族而言,多據沃野為我漢家土壤,是利於綿延與發展華夏文化的,饒是對於國朝而言,也利於將來生齒更繁後,有繼續移民開發之地。”
“另外,國朝現在的富裕程度,還做不到讓國朝人人可以免費讀書受教,不因犯病無錢醫治而發愁,年老時受國家榮養而不累兒孫。”
“只能在普惠國朝所有子民的同時,先加恩於一部分利於國家更加強盛更加富足的人群,而這一群體只能是能為國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之人。”
朱翊鈞說後,大學士于慎行出列言道:“陛下,能為國家獻身者豈只是軍士?”
“士者為救國而死,醫者因救時疫而亡,匠者為造利器而殞命,亦是因為國鞠躬盡瘁,何以獨貴軍士?”
“朕的意思,非只是上陣殺敵的才可以稱軍士,醫者可以是軍士,匠者也可以是軍士,甚至寫文唱戲的都可以是軍士。”
“於卿,你應該清楚,征伐之事,早已不是騎射刀槍的時代,薊國公昔日平定倭患所用精兵,是幾個月練成的?”
朱翊鈞說著就伸出兩手指來:“兩個月!”
“這裡面就有火器大規模用於軍中的原因,故造火器之匠,不編為軍士,不讓其嚴守軍紀,不優待使其與國共榮,能放心他不會洩露技藝於細作,或者不會在研製技藝上懈怠?”
“以至於火器方為夷虜利器,國朝反倒居其次!”
“以此推之,其他行當之人也是一樣,皆可為專門之軍士。”
“蓋因,當下之戎政,已非只靠將士勇武善戰即可,而是靠一國知識之豐富、技術之先進、人才之充沛、決策之高明、排程之高效決定的。”
朱翊鈞說後就笑道:“以後國朝各行各業,敢為國效命且優秀者,皆可入軍。”
于慎行聽後只拱手稱是。
朱翊鈞則看向戚繼光:“元輔以為如何?”
“陛下與臣想的一樣,不是說非得帶兵打仗、上陣殺敵才能是將軍,才能是軍士,而是能助國家武德充沛者,皆可能為將軍。”
“臣意,先明確如何優待和培養軍戶子弟,使其能強國安邦;”
“其次,當明確儒籍民籍子弟當如何表現才能為軍戶,如要立何功,立何德,立何績;”
“最後,皇族宗室皆當視為軍戶,且凡軍戶之子弟,既然有優厚,那皆當在功德上有更高的要求,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恪守更嚴之軍規,若做不到可自由申請出籍,既然節慾亦難,讓人效聖人行更難,那就只要求貴者如此;至於士子庶民,大可不守軍規,只從王法。”
戚繼光這時說道。
沈一貫則在這時皺眉而道:“陛下,臣覺得薊國公所言欠妥,對權貴要求更高,使其更受束縛,不切實際。”
“如果只軍規上要求高,但王法上對其能不殺就不殺,即便要殺也只賜死,且念其祖上功德不族誅而最嚴重只幽禁流放呢?”
戚繼光這時問向了沈一貫。
沈一貫想了想道:“如此倒是可行,只是恐好逸惡勞者不願。”
“陛下!”
沈鯉這時跟著起身喊了一聲,然後道:“臣認為,既然以軍為貴,那在風氣道德上對軍士要求高些是應該的,不然,他們就沒有資格得到優待,對於好逸惡勞者,自當不配為軍士,而應出籍,即便有怨,也只能接受!自古就沒有不勞而獲不先自愛而要人尊重的道理。”
朱翊鈞頷首:“那就下旨著制策司按元輔所奏,擬定相應條例,奏請頒行。”
“遵旨!”
朱翊鈞讓戚繼光打造軍事貴族,對於整個大明帝國而言,無疑是,正式確定大明要走上稱霸擴張的路。
而這對朝臣們而言,自然是很值得關切的事,沈一貫就在散朝後忍不住問王錫爵:“公為何突然改了主張,就因為倭人德川氏搶了貴府幾艘商船?”
“我不是在御前奏清楚了嗎,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受軍戶大量逃亡脫籍和讀書人越來越多的影響,眼下士人真的已超過軍戶與營兵之數,真的要重士,使本朝也出現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則只會導致黨爭加劇,互相傾軋。”
王錫爵回道。
沈一貫聽後怔了一會兒,隨後又嘆了一口氣:“也罷,公說的有理,何況聖意如此,想必自有英明之處;只是這樣一來,儒籍民籍中從文者,以公看,當如何優秀才能抬籍入軍呢?”
“自然是極力主張消滅蠻夷文化,獨尊本族文化的最狂熱之人!”
“要能鼓動得將士認為征伐蠻夷是拯救他們,讓他們擺脫野蠻,這也不僅僅是主張就行,要立此言得立得住,得有說得通的論據才好。”
王錫爵笑著說道。
沈一貫點了點頭,似是把王錫爵的話聽了進去。
而也因此,沈一貫倒是沒有再多言,更沒批評王錫爵。
倒是郭正域等一批文官這時已在宮外久候著王錫爵,在王錫爵一出來,就行禮問道:“閣老,不知陛下可言為何以武臣為首揆?”
御史王明跟著說道:“是啊,難道我文臣中無一人可用嗎,非得用薊國公?”
沈一貫這時看向了王錫爵。
王錫爵則回道:“只因除薊國公外,無人可令天下驕兵悍將不做商賈之事,且也只有如此,才能顯示我朝真的要以軍戶為貴。”
“以軍戶為貴?”
“這麼說,儒士不但不能與黔首有所分別,還得比軍戶低一層?”
郭正域不由得問道。
王錫爵點點頭。
這時,御史王明不由得問道:“這樣不行,諸公當力爭啊!”
王錫爵道:“沒什麼不可的,就算這樣,士大夫還是比以前好啊!”
“諸君當明白,以前最好的時候,我們士紳也只是被優免部分田畝的徭役,現在是徹底不用交徭役,難道還不好?”
“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如今是士民皆免徭役,真不知讀書高高在哪裡,如此還有誰願意讀書?”
郭正域這時頗為擔心地問道。
“是啊,田舍郎與讀書郎沒有區別,幹嘛不做悠遊林下的農家郎,而非得不遠千里去做官,受案牘勞形之苦?”
其他官員也跟著附和著問著王錫爵。
王錫爵這時回道:“不知讀書好這事,跟免徭役有什麼關係?”
“這分明是跟中土讀書人多了有關才對!你們真要想看看讀書的用處,就別呆在中土,應去東瀛看看,去呂宋看看!”
“那些地方自有顏如玉、自有黃金屋!”
“非得要在國朝本土的文風鼎盛之地尋找讀書科舉的好處,自然是尋不到讀書科舉的好處,這就跟在住在蟠桃園裡,能得到許多蟠桃一樣,也就沒覺得蟠桃和普通桃子有什麼區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