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笑道：“那快說說。”
朱允熞整理了一下思緒，方開口道：“自古朝廷治天下，無非外儒內法。”
“以仁德教化天下，以霸道制之，以法威使民不敢犯。有仁有威，江山方固。”
這其實很簡單，說白了就是道德和法制相結合。
儒學重仁政，講究以倫理勸導實施統治。
法家講法制，重在政治事功。
兩者互補，儒法相濟，方能治天下。
老朱摸了摸鬍鬚，笑道：“不錯，你小小年紀，能悟到這一層，不愧天才之名。”
朱允熞笑道：“昔商君書中言馭民五術，壹民、弱民、疲民、貧民、辱民，五者皆不靈，殺之。”
壹民就是統一思想，使所有的民眾都有同樣的思想。
也可以稱之為愚民。
民愚則易治。
思想混亂了，就難以治理。
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再次禁其行。
就是說，最好的統治方法，是將一個人的想法禁錮在一個牢籠裡面，使其不生出異心。
其次就是讓他不要亂說。
最後才是使他不做不應該做的事。
用後世的話說，就是洗腦為第一要務。
傳銷組織幾個人能控制幾百人，就是依靠強大的洗腦術。
弱民很簡單，即民間不能有過強的武力。
弓弩盔甲要進行嚴格的限制。
民若不弱，反而擁有強大的力量，就會造反。
所謂“身懷利刃，殺心自起”。
只有讓他們沒有力量，感到自己根本不可能對抗國家機器，才會老老實實的服從統治。
疲民說白了，就是讓老百姓閒著沒事做，要讓他們一直忙個不停。
這樣他們才不會胡思亂想。
否則，大量的人遊手好閒，就會生出事情，國家統治也會因此而動搖。
若是每天都疲憊不堪，便沒有心思去想太多其他的東西。
只會按照既定的軌道，溫順的過一輩子。
貧民，就是使百姓都不要太富有。
因為一旦富有，就會安於享樂，失去奮發拼搏的動力。
後世的人喜歡將躺平掛在嘴邊。
但事實上，躺平也是要經濟基礎的，沒有經濟基礎是不能躺平的。
沒有飯吃，沒有衣穿，怎麼躺平呢？
貧民就是讓百姓有飯吃，有衣穿，但又永遠得不到充分的滿足。
一旦積蓄起財富，則透過種種手段，將其再次在無形中化掉。
比如說，存了一大筆錢，那就讓貨幣貶值，讓錢不值錢，財富就在無形中化掉了。
再比如說，想辦法讓他們將錢都用掉。
可以是行政手段，也可以是消費引導。
原來想躺平的人，沒有了財富，便只能繼續努力工作。
也就達到了貧民的效果。
辱民，並不是說要去侮辱民眾。
而是說使其羞辱。
也就是感到自己很卑微，社會地位很低下。
而統治自己的官員則很尊貴。
這樣他們就會甘心被統治。
因為尊貴者，天生統治者卑微者。
即使少數人想要改變，也只透過朝廷限制的極小的渠道。
絕大多數人則會認為，自己天生低賤，這都是命。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打地洞。
認命就對了。
若不認命，動不動就來一句“王候將相，寧有種乎”，那天下便不能安定了。
壹民，弱民，疲民，貧民，辱民，五者合在一起，就能很好進行統治。
如果五者還不行，那就將這個刺頭兒殺了。
值得指出的是，商君書雖然在後世的民間流傳不廣，但也並不是什麼禁書，那是後世網路上的謬傳。
在東宮裡面，更是有商君書的珍藏。
故而，朱允熞也能無所顧忌的說出來。
老朱點頭道：“商鞅能使秦國由弱變強，最終一統六國，其術自有可取之處，馭民五術，堪稱典範。”
“只是威不可用盡，用盡則民怨生。僅用刑名，不以禮義，終敗俗傷化。”
“你將來若是治國，千萬要注意這一點。”
朱允熞望了老朱一眼。
他果然有這樣的想法。
不過，老朱也能一眼看出弊端。
他微微一笑，又道：“皇爺爺，我還聽人說過一個治國的故事。”
老朱道：“說吧！”
“這是我從一個無名和尚那裡聽來的，若有什麼不對的地方，皇爺爺可千萬不要生氣。”朱允熞先提前打好預防針。
老朱大笑：“放心，今日是咱爺孫私下談話，無有第三人在場，無論什麼話，你儘管說，皇爺爺不氣。”
朱允熞方道：“相傳宇文泰曾向蘇綽詢問治國之道，蘇綽說，“治國之道，用貪官……”。”
話未說完，老朱已是吹鬍子瞪眼，勃然大怒的打斷了他的話：“一派胡言，咱平生最痛恨的就是貪官了，朝廷應嚴懲貪汙枉法，豈有用貪官的道理？”
朱允熞撇了撇嘴，道：“皇爺爺剛才還說過不生氣呢。”
“這太過荒謬，咱實在氣不打一處來。”老朱道：“這是哪裡來的野和尚，咱要砍了他的腦袋。”
老朱對貪腐還真是嫉恨如仇啊。
朱允熞笑道：“皇爺爺且先消氣，聽孫兒將話說完。”
老朱一拂手，道：“還有什麼好說的……”
語音方落，望向朱允熞的目光突然一凝，語鋒再轉，道：“行，伱先說完。”
“好，那孫兒就繼續說了。”
看到老朱這般反應，朱允熞反而增添幾分將其說服的信心。
“蘇綽說，“用貪官，反貪官。””
“昔宋真宗作勵學篇，勸人讀書，言：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讀書人發奮讀書，是為了能做官。千里求官只為財。”
“若是不能貪汙，僅憑那點微薄俸祿，如何能有萬貫家財？又哪裡來的黃金屋，顏如玉呢？”
“讀書就如同前線將士奮勇殺敵，搶人頭一樣，都是為了榮華富貴。”
“只有給前線將士足夠的獎賞，他們才會奮勇殺敵。”
“只有讓官員們都享受到榮華富貴，他們才會忠心辦事。”
“這是其一。”
老朱冷哼了一聲，道：“歪門邪道，讀書人應當謹記聖人教誨……”
但他說著說著，聲音卻漸漸弱了下去。
確實，打天下和讀書，都是一樣的。
誰還不是為了出人頭地，榮華富貴呢？
要不然，宋真宗的勵學篇，也不會這樣寫。
“其二，清官難以管制，貪官才會聽話。”
朱允熞道：“清官以清廉為恃，以為自己做什麼都是對的，每每喜歡與君主做對。偏偏君主還對他無可奈何。”
“若是殺了他，就成全了他的清名。”
“百姓們會說皇帝亂殺忠臣清官，是一個昏君。”
朱元璋臉色一變，亦接言道：“沽名釣譽之輩，最為可恥。咱也痛恨他們。”
朱允熞笑道：“若是貪官就不一樣了，因為他貪了，故而不敢得罪君主，他只會順著君主的旨意行事，朝廷的政令才能得到實行，君主的意志才會被貫徹。”
老朱聽到這裡，微微呆住，臉色又漸漸有了新的變化。
“可貪官們侵犯百姓們的利益，會使民怨沸騰，令天下不穩。”
朱允熞搖頭道：“那就是貪官的另一個作用，若民怨沸騰，正好以懲治貪官為民，將其殺之。”
“這樣一來，百姓們都會稱讚皇帝聖明。”
“貪官們貪汙來的錢財，還可以抄沒，收歸國用，補充國庫，一舉兩得。”
“皇爺爺以為如何呢？”
老朱沉吟半晌，方道：“初聽好似是謬論，但仔細咀嚼，似乎又有那麼幾分道理。”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
“但也不能全信，貪官或有一二可以用之，不能太多。”
“何況貪官必貪圖享樂，致使天下風氣大壞。甚至連君主也可能沉溺其中，這一點，不可不察。”
“奸佞之臣必適度，賢良之臣鎮朝堂。”
朱允熞默默聽完，才道：“皇爺爺，其實孫兒覺得無論是商君書中的馭民五術，還是用貪官，殺貪官的方法，看似有幾分道理，實則全部是大錯特錯。”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