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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百四十章 朝堂爭執

皇權至上、九五之尊,口含天憲、令出法隨,誰又能對人世間最極致的權力無動於衷呢?

然而越是距離這個位置接近,就是越是能夠感受到無與倫比的壓力。

劍有雙鋒,世間事也總是有正反兩面,最極致的權力也意味著最大的壓力,一旦坐在這個位置上,古往今來無數帝王的氣息就好似穿越時空一般壓迫而來,令人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沒有誰願意成為帝王之中最無能的存在,總想要做到最好。

等到認識到自己的能力其實並不足以做到更好,那種惶恐足以將人壓垮。

李承乾不可能對皇位不存在覬覦,畢竟是自幼便被金典冊封的皇太子,無數大儒對其傾囊相授、耳提面命,所有人都希望他在未來某一日登上哪個位置,做一個合格的皇帝。

然而隨著時日的推進,他卻越來越發現自己的才能不足以勝任皇帝之位,那種倉惶恐懼令他無所適從。

而父皇越來越曖昧的態度支援魏王、晉王參與爭儲,越發令他瀕臨崩潰。

若是依照本心,他其實是願意讓出儲位的,然而他也明白身為儲君一旦被廢黜意味著什麼樣的下場,為了自己也好,為了妻兒也罷,他都只能咬著牙挺著,半步不能退。

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李承乾幾乎發瘋,他甚至想要用一些極端的手段向自己的父皇表達憤怒的抗議——既然冊立我這個嫡長子為皇太子,為何又要將我廢黜?

所幸房俊的支援讓他的壓力得以舒緩,隨後父皇率軍東征令他監國,算是穩住了搖搖欲墜的儲位。

而父皇駕崩的那一天,當聽到那個殘酷悲傷卻在心底曾經隱隱有過奢望的訊息,李承乾痛哭失聲、悲怮欲絕之餘,也未嘗沒有那麼一絲絲的竊喜。

這自然是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但實在是忍不住……

為此,李承乾自責愧疚了好久,但是等到一應叛逆被清掃乾淨,坐在皇位之上指點江山,所有的心情全部一掃而空,他所面臨的是要將這略顯殘破的江山恢復如初,甚至更進一步,否則就會被天下人視作無能。

……

“丈量田畝的訊息傳至天下,現在所有人都惶恐不安,若不能予以安撫,怕是要橫生波瀾。”

“什麼叫‘所有人惶恐不安’?以我看只有那些門閥世家才惶恐不安,丈量田畝之事於百姓何干?他們根本沒有地!”

“雖然之前世家門閥參與兩次兵變,其罪當誅,但畢竟已經受到了懲罰教訓,這天下還是要依靠世家門閥來維繫,總不能讓平民百姓去做官吧?”

“一句其罪當誅就行了?世家門閥之存在固然有穩定社稷之作用,但同時也是江山一統之隱患,世家門閥被打壓得越狠,國家就越是穩定,相反,世家門閥越是興旺,國家就越是內憂外患,打壓門閥世家便是執政之基礎,誰替世家門閥說話,誰就是居心叵測。”

“此言差矣,國家大事豈能非此即彼呢?你這是要鬧鬥爭啊,‘黨錮之禍’殷鑑仍在,莫要走上歧途、誤國誤民。”

政事堂內,一眾宰輔圍繞著“丈量田畝”一事吵得沸反盈天,尤其是劉洎與許敬宗兩人,吹鬍子瞪眼口沫橫飛,全無宰執天下之氣度,好似市井之間錙銖必較的販夫走卒一般。

不過也難怪,販夫走卒為了區區幾文錢寸步不讓,宰輔大夫為了丈量田畝爭吵不休,看似雲泥之別,實則本質相同,說到底都是為了利益罷了。

如此去看,高高在上的宰輔們與販夫走卒也沒什麼不同……

李承乾坐在位置上優哉遊哉的喝茶,對宰輔們的爭吵既不參與、也不阻止,旁邊的房俊斜眼看了一旁負責記錄會議紀要的中書舍人李敬玄,見其正運筆如飛的將許敬宗與劉洎的話語記錄下來,笑道:“這等話語不需要記錄。”

李敬玄一愣,停下筆,有些茫然的看著房俊。

他的職務便是負責將政事堂上每日裡關於種種政務的不同意見記錄下來,而後整理歸檔,有據可查。

房俊就覺得這些原本歷史上聲名赫赫之輩尚未長成之時的清純呆萌即為有趣,笑著道:“固然負責紀要之事要實事求是,誰的觀點、理念都要詳盡記敘,但也要‘為尊者諱’,譬如劉中書與許尚書此番爭執,你若詳實記錄,將來他們都死了,後然翻閱紀要,發現這兩位簡直有如潑婦罵街一般胡攪蠻纏,是否會讓人覺得咱們‘仁和’一朝都是這等脾性暴躁、素質低劣之輩?所以只需記錄他們的政見即可,偶有胡言髒語,可酌情刪減,給這兩位留些面子嘛。”

他說話的聲音不大,但也不小,正在爭吵的二人都聽得清楚,趕緊閉上嘴巴,各自喝茶。

朝堂之上因為政見而爭吵實在常見,到了這個地位的官員都有著屬於自己的執政理念,且心志堅定,輕易不會因為旁人意見相左便動搖心志,涉及原則之時,寸步不讓。

但是相互爭執之時一些難聽之言若被記錄在檔,那麼必將成為一樁醜事,玷汙名譽。

若非大奸大惡之輩,總是要給一些體面的……

李敬玄有些汗顏:“多謝越國公提點,是下官唐突了。”

房俊見到劉洎與許敬宗的爭吵已經停止,便笑著道:“不過是隨口言之,你且一聽就好,畢竟不在其位不謀其職,你既然負責會議紀要,還是不能脫離實事求是的原則。譬如眼下丈量田畝以繪製天下輿圖之政,有人認可,你就要記錄其予以認可之理由,同樣,有人反對,亦要將反對者之理由詳細記述,等到後人閱讀這份紀要尋找施政理念之時,以此為鑑。”

劉洎:“……”

嚥了口唾沫,整理一下因為吵架激動而散亂的衣冠,端端正正坐了回去。

關於丈量田畝,皇帝給出的理由是“便於繪製一份前所未有之精確的帝國輿圖”,但一些有識之士都認為必然不會如此簡單,而皇帝真正的目的也一定是針對世家門閥。

畢竟無論是當初幫助魏王、晉王與李承乾爭儲,還是後來關隴、晉王兩次兵變,其主體都是世家門閥,李承乾對於世家門閥之厭惡可想而知。

而文官系統幾乎就是世家門閥的自留地,貧寒出身或許還能依靠勇冠三軍去博取戰功封妻廕子,但想要做官,沒有一個藏書萬卷、世代出仕的家世是萬萬不能的,放眼當世,如馬周這般寒門出身而登上高位者絕無僅有,而馬周出去其本身的能力之外,運氣也是一個重要的因素,旁人想要複製,難比登天。

作為文官系統的領袖,劉洎必須要維繫文官的利益,否則他哪來威望去領袖群倫與軍方抗衡?

既然丈量田畝是針對世家門閥,那麼他必然要反對。

但是這畢竟是為了自身之利益與朝廷政策對著幹,放在當下人人都能接受且認為理所應當,然而十年之後、百年之後呢?今日之正確,未來未必依舊正確,到那個時候,他就是“禍國殃民”的奸惡之徒……

許敬宗愈發來勁了,義正辭嚴、大氣磅礴,大聲道:“汝輩皆國之蠹蟲也!只知有家、不知有國,為了一己之私將國家利益棄之不顧,也腆顏竊居高位、冠帶衣紫?吾羞於之為伍!”

而後頓了一頓,斜眼見李敬玄似乎未曾動筆,遂好奇問道:“你為何不記?”

李敬玄有些尷尬,但還是聽著頭皮道:“許尚書這番話語有詆譭汙衊之嫌,既然未有確鑿之證據,下官不敢貿然錄於紙上,否則有損他人清譽。”

劉洎欣然道:“年輕人胸懷正氣、不畏強權,正該如此!”

他發現自己在鬥嘴、辯論這方面完全不是許敬宗的對手,幾乎每一次爭吵都被對方擊敗,並且持續不斷的被扣上諸如“黨爭禍首”“結黨營私”“賣官鬻爵”“貪腐成風”這樣的罪名,如果會議紀要皆記述其上,長此以往,旁人不瞭解內情,怕是就要將他歸於此等敗類,那如何得了?

李敬玄忍不住轉頭看了房俊一眼,畢竟他知道許敬宗不過是個馬前卒,而房俊與劉洎才是當下朝堂的對立派,見到房俊面露微笑微微頷首,頓時放下心來。

心底對房俊充滿敬仰崇拜,似房俊這般哪怕是面對政敵也能堅守底線原則,不恣意汙衊抹黑打擊報復,如此胸懷才配得上當朝第一人之讚譽,而在一旁一聲不吭、渾不在意的李勣則難免有些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有失宰輔之首的氣度……

一直未曾發言的李承乾放下茶杯,淡然道:“關於丈量田畝之事,朝堂之上無需爭論了,朕決心已定,勢在必行,且根據先前之議論,此事由許尚書全權負責,朝堂自上而下所有衙門、所有人,都要予以配合,不得阻撓。”

想要坐穩皇位,想要收拾當下略顯殘破的山河不對後世子孫詆譭,那就勢必要施行新政,而作為新政最核心的丈量田畝,豈能容許他人阻撓?

莫說一個劉洎,就算所有文官都站出來反對,一樣勢在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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