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水淺,兩側甲板的超級戰艦隻能在吳淞江漲水之時航行,不能深入上游河道,故而蘇定方坐鎮軍港,由劉仁軌、席君買二人率領大大小小五十餘艘艦船沿著河道逆流而上,直撲金陵而去,同時聯絡潛藏在江南各家的眼線、密諜確定江南私軍的規模、人數,以及預定渡江北上之地點,做好攔截阻撓之準備。
數十艘艦船浩浩蕩蕩自軍港駛出,順吳淞江而下,再沿著長江逆流而上,這些艦船放在大洋之中並不顯眼,但是蝟集在長江水道之中可謂舟楫相連、船帆蔽日,自然使得觀之者震驚失聲,紛紛打探水師意欲何為?
諾大水師數萬人馬,單隻軍港之中的將校、兵卒、工匠等等便足有數千人之多,自然不可能嚴密封鎖訊息,所以水師朔流而上直奔金陵的訊息不脛而走,引起一陣恐慌。
更有來往於關中的商賈言及如今關中已然不可出入,晉王把持潼關隔絕東西,關中已經戰火連天、長安幾成一片廢墟……整個華亭鎮都陷入慌亂。
江南各家混雜於華亭鎮的眼線見到水師悍然出擊,俱是大驚失色,趕緊各自向家主彙報情況……
一時間,整個江南戰鼓陣陣、風聲鶴唳。
……
這兩年氣候無常,冬日時常大風大雪,夏日動輒雨水連綿,不僅關中一帶災難頻仍,江南魚米之鄉亦是天災不斷,尤其是雨水增大導致河水暴漲而引發的洪災,時有發生。
金陵這等形勝之地,更是時不時雨水連綿數日,富貴人家固然吃茶賞雨逍遙自在,但對於窮苦百姓來說卻極有可能遭致一場水患,結果洪水沖垮農田,一年耕作顆粒無收……
不過最近幾日天氣卻忽然放晴,連續暴漲多日的江水也漸漸回落,奔騰洶湧的大江也恢復往昔的平緩,只是上游沖刷而下的泥沙使得江水混濁,看上去依舊水流湍急、旋渦處處。
金陵百姓還沒來得及慶祝終於保住河堤,使得兩天免受洪水淹沒之厄,便被不計其數彙集而來的人馬、糧秣、輜重所震驚。
往來金陵的官道上,車馬轔轔行人如織,晝夜不息川流不絕,平素空曠的金陵城外已經成了一個諾大的營地,人嚷馬嘶、物資堆積,導致屎溺橫流、汙穢不堪。
江面上,上下游各有無數大大小小或奢華或簡陋的船隻匯聚於燕子磯附近,舟楫相連、無邊無際。
整個金陵城都被這種異象所震撼,百姓們不知發生何事,故而惶恐不安……
溧水、破崗瀆兩水自高向低流淌,漸而匯流,徑直向北,至鐘山腳下被山勢所阻,折而向西,自西向東貫穿金陵城,注入長江。金陵自古必戰之地,每一次王朝更迭、政權跌宕幾乎都遭受一次戰火,城闕不知幾度焚燬、再建、又毀……千百年來,城闕一次一次在廢墟之上重建,人口一次一次由四方遷徙而來,唯有這秦淮河水浩浩蕩蕩,日夜不休的奔流入江,孕育一代又一代璀璨之文明,留下一個又一個優美之傳說。…
秦淮河橫貫金陵城,由西城而出數十里,因地勢低窪匯聚成湖,便是金陵名勝莫愁湖,直至湖水滿溢,繼續向北,奔流入江的時候途徑一處河灣,岸上遍植修竹、茂密成林,數間精緻房舍掩映其間,竹葉婆娑、林蔭濃密,恰似林泉勝景。
這便是久居金陵的江南第一氏族“蘭陵蕭氏”一處別業“金竹園”,平素安靜閒適,乃族中耋老夏日休憩避暑之處。
恰逢今日晴天,本應靜謐安適的“金竹園”卻是車馬轔轔,外客登門,絡繹不絕……
蕭珣穿著一身絲綢直?,鬚髮皆白,背嵴有些句僂,跪坐在大堂正中,整潔的地板光可鑑人、纖塵不染,面前一張凋漆桉幾,一壺茶香氣鳥鳥,慢慢呷著茶水,耷拉著眼皮,似乎對不斷進入堂中的各家族來人視如不見。
作為如今蕭氏一族最年長者,他其實是不願意居住金陵的。
蕭氏一族起源於東海郡蘭陵縣,永嘉之亂,衣冠南渡,蘭陵蕭氏亦迫不得已背井離鄉,渡江而至晉陵,寓居江左,僑置本土,因族人常懷思想之情,故將其地改稱為蘭陵,但為了與故鄉予以區別,皆稱“南蘭陵”,倏忽之間,百餘年矣。
族人居住其間,風土人情皆照比故土,蕭珣生於斯、長於斯,如今更是上了年紀時常緬懷過往,如何願意沿江而上定居金陵?
只不過相比南蘭陵,金陵乃東南形勝之地、南北匯聚之樞,人文薈萃、財富彙集,對於蘭陵蕭氏極為重要。家主蕭瑀於長安為官,族中此輩兄弟皆以作古,沒奈何,只能由他勉為其難,坐鎮於此……
堂中來人絡繹不絕,皆圍坐在他四周設定的地席上,或飲茶品茗,或交頭接耳,鬧鬧哄哄,猶如蒼蠅繞耳,令人煩不勝煩。
蕭珣緊蹙眉頭,放下茶杯,手指節敲了敲面前桉幾,堂中喧囂頓時為之一靜,所有人都向他看來。
時至今日,蘭陵蕭氏早已成為當之無愧的“江南氏族領袖”,而他這位在蕭氏一族僅次於家主蕭瑀的二號人物,威望甚至更甚於蕭瑀,年高德劭,分量十足……
“人都到齊了嗎?”
蕭珣揚聲詢問。
在他身邊側後跪坐的短髭中年人恭聲道:“回父親,人已經到得差不多了……但許多人家並未有家主前來,只派來家中子侄。”
言罷,抬頭目光掃視堂中諸人,神情顯得極為不滿。
此次本是整個江南氏族多家達成一致,於此齊聚一堂商量組建私軍出兵關中的大事,結果此前商議之時一個個信誓旦旦,滿口為了江南之未來不惜代價定要扶持晉王奪嫡上位,結果事到臨頭,卻只是派了一些家中子侄前來,各家夠份量的幾乎一個不見。
這滿堂江南各家子弟,他居然能叫上名字的都沒幾個……簡直欺人太甚。
蕭珣卻沒有半點火氣,眼皮始終耷拉著好似睜不開一般,澹然道:“無妨,人未至,家兵、錢糧不是都送來了嗎?江南士族同氣連枝,不是哪一個想聚就聚、想散就散的。”…
他豈能不知這些人家的心思?
既想要扶持晉王奪嫡立下從龍之功,也害怕太子坐穩皇位事後予以清算,瞻前顧後、取捨兩難,既想吃羊肉,又不想沾臊味,當了表子還要立牌坊……
不過人心如此,不能苛求。
有些時候,論跡不論心,只要家兵、錢糧送來,他們心裡怎麼想並不重要……
一個油頭粉面的年輕人在跪坐的人群后往前挪了挪,擠出一個略帶尷尬的笑容,目光遊移:“晚輩張忘,好教南海公知曉,此次帶來家兵五百、糧一千石、皮甲兵刃若干,預祝各家大功告成、青雲直上!不過家父染病,纏綿病榻,吾身為人子,自當奉湯藥於榻前,承孝道於膝下,故而不能跟隨大軍北上關中,需即刻動身返回家中……還望南海公見諒。”
蕭珣乃當年梁明帝蕭巋之子,曾敕封南海王,南梁覆滅之後,蕭氏宗族被迫北上隋都遭受軟禁,此等爵位自然作廢。不過江南氏族素來仰望蘭陵蕭氏之鼻息,蕭珣其人也確實德高望重深受尊敬,故而江南人士多以“南海公”稱之,以示尊崇。
聽聞這年輕人言語,堂上諸人頓時交頭接耳,有些喧鬧,堂堂“江東張氏”,居然只出了這麼幾個人、幾石糧,不僅家主未至只派來一個子侄輩,甚至連這個子侄輩都要半途告辭。
而且聽其言語,分明就是“預祝諸位鴻圖大展旗開得勝,吾敬贈物資些許,聊表寸心,事後成敗生死與吾無關”的意思……
蕭珣年歲大了,雖然聽清了張忘的話語,但一時間有些茫然,身邊蓄著短髭的孫子蕭灌忙往前湊了一下,低聲提醒道:“此乃江東張氏的嫡子,原本前些年家勢傾頹、江河日下,但自從承包了華亭鎮的數處鹽場,獲利頗豐,這幾年又在江南船廠建造了數艘海船參與海貿,隱隱有復興之象。”
解釋一番,見祖父蹙眉沉思,遂轉過身挺直腰,看著張忘,面色不豫,冷聲道:“江東張氏素來是江南士族之擎柱,堪為吾等之表率,當下之事決定吾江南士族之榮辱興衰,你家豈能置身事外?吾等拋家舍業北上關中浴血奮戰,你卻安之若素坐享其成,天底下沒那個道理。”
“三公子說得對,憑什麼吾等北上征戰,族中子弟視死如歸只為了給江南氏族開創一番天地,你張家卻坐享其成?”
“而且你出了那麼一點人、拿出那麼一點糧,就想著讓吾等衝鋒陷陣?”
“簡直無恥之尤!”
呵斥聲此起彼伏,一片討伐。
張忘額頭見汗,眼下堂中幾乎做滿了江南氏族各家的代表,自己一個不慎便是得罪了所有人,往後如何安身立命?
趕緊抱拳來了個羅圈揖,苦著臉告饒:“諸位,請聽吾一言!非是張家貪生怕死,不肯與諸位並肩攜手殺出一番天地,實在是鋼刀在頸,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啊!吾張氏自兩漢之時便世代居於吳郡,繁衍生息、根植桑梓,然而水師之駐地距離吳郡僅僅一水之隔,吾家家宅、田產、商鋪、甚至闔族老少都在其兵鋒威脅之下,若是隨同諸位調集家兵北上關中,諸位或生或死或成或敗,大抵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可張家旦夕之間就將遭受滅門之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