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廿六,小雨。
一大清早,房俊剛剛用過早膳,李道宗、馬周便聯袂前來拜訪……
花廳內花樹翠綠、茶香嫋嫋,淅淅瀝瀝的雨水滴落在透明的玻璃外牆上一陣輕響,雨點匯聚成流,蜿蜒流下。
李道宗端著茶杯,有些擔憂的問馬周:“這剛剛放晴沒幾天,萬一再來一場大雨,對於救災的影響想來甚大,不知還有多少百姓未能安置?”
馬周倒是不急,好整以暇的呷了口茶水,笑道:“郡王不必擔心,目前災民已經安置了大半,剩下少許也都有棲身之處,尤其是此番得到右屯衛相助,救災非常順利,衣物、糧食、藥材都足夠,很快就能徹底安置完畢。”
這段時間京兆府以及京中各處衙門在他統籌之下全部參預救災,夜以繼日不眠不休,總算成果斐然。如今匯聚於長安周邊的災民已經被妥善安置於關中各處,衙門機構運轉正常,災情已經基本消除。
即便再來一場大雨,在配合熟練的各部衙門配合之下,又有充足的物資供給,也不會釀成之前的巨大災情。
縱使東征之戰幾乎將關中抽調一空,但龐大的帝國根基放在那裡,無論從哪裡擠一擠、省一省,總是能夠解決迫在眉睫之危機。
這就是大國的底蘊,無論戰略亦或是經濟,都擁有無與倫比的縱深……
房俊坐在一旁慢慢的喝著茶水,聽到馬周信心十足,便提醒了一句:“也不能忽視了難處,整個關中的春耕幾乎都被破壞,要麼兵荒馬亂沒來得及耕種,要麼田地被雨水沖毀,不知多少人家今年要絕收。救災只能救一時,等到了冬天家家戶戶糧食告罄,你有多少糧食拿去賑濟?朝廷的賑濟跟不上,百姓便不得不跟地主世家借貸,稍有差池,就得以田相抵,甚至賣兒鬻女,家無恆產,妻離子散,又將平添無數流民,影響社會穩定,造成無數隱患……”
天災來臨之時,普通農戶悲怮哀嚎、淪為賤民,地主、世家則額手相慶、歡天喜地,蓋因每一次災禍都是一次血淋淋的掠奪,百姓的家產在災難之中流入大戶。
如此年復一年、週而復始,使富者愈富、貧者愈貧,階級之間有若天塹,滋生對立,最終演化成貧者為了生存而掀起的滔天巨浪,將一切席捲於內,徹底滅亡。
而後重新分配財富,渡過一段和諧興盛的日子,再於不斷的天災之中凝聚財富、貧富對立……
古往今來,王朝便在這種財富的分配、聚攏、再分配之中週而復始,文明興起、衰落,在巢臼之中艱難徘徊,始終難以超脫界限,更上層樓。
馬周沉默片刻,抬頭問道:“所以你一直鼓動朝廷支援那些手工作坊,就是為了吸納那些失去田產的流民?”
房俊頷首,面色凝重:“土地兼併歷來是王朝崩塌之根源,但人性貪婪,以你我之力無法阻擋此等大勢,想要消弭由此而來的社會動盪、階級對立,便只能另闢蹊徑。發展商業,甚至鼓勵、扶持那些可以吸納大量流民就業的作坊,由此不僅可以安置失去土地的百姓,給他們一條活路,亦可給朝廷帶來大量稅收,實為一舉兩得之策。”
但這條路其實也並非一勞永逸,還是那句話——人性貪婪,商業的確可以解決無產者的生活問題,但並不能真正消弭掉階級矛盾。而且商業進度無休無止,當發展至一定階段,必然出現資本裹挾政治的場面出現,整個國家都將成為資本的附庸……
然而人類社會何曾有真正完美之制度?
古今中外,也不過是在各自的國情之下甄選出一條更為適合自己的道路而已……
馬周沉思片刻,贊同道:“雖然商業自古低賤,但二郎你的道理應該是對,今後吾會在治下多多推動商業發展,加以扶持,尤其是那種可以大規模聘請工人的商鋪、作坊,試試看能否當真解決貧苦百姓的生活艱難。”
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墨守成規的人,既然覺得這條路行得通,那便會勇於嘗試,不怕擔責。
畢竟自古以來都將商賈視為賤業,若朝廷大力扶持,難免招致非議,那些清高自傲的讀書人予以彈劾必不可少……
房俊提醒道:“扶持商賈的同時,也要制定相應的律法予以約束,儘可能的保障工人利益,在工人的利益與商賈的利益之間取得一個平衡點,否則將會衍生無休無止的剝削,使得工人淪為牛馬,被那些商賈榨乾血汗。”
資本佔有勞動力,並不是完全的無給佔有,其中有一部分為有給佔有,即體現勞動力價值的部分,這一部分就轉化為工資。而剩餘部分則被資本無償佔有,可以稱之為“剝削”,而這正是資本的利益所在。
當工資價值等於勞動力價值時,勞動者就無法擺脫資本對其的控制。倘若離開了資本,勞動者便無法獲得其他的貨幣來源,無法維護自己的生存。
在這種情況下,勞動者必須接受資本的控制與剝削。
資本的特質決定了控制與剝削是無窮無盡的,每一個資本都想榨乾勞動者的最後一滴血汗,以便在付出同等工資的情況下創造最大的價值……若不能以律法層面予以約束,則工人淪為牛馬。
馬周當然沒讀過《資本論》,但他是個聰明人,從房俊話語的啟迪當中很快明白其中的道理,鄭重頷首:“寶劍有雙鋒,任何一個政策都有其利弊得失,吾等與朝廷所要做的便是揚長避短,儘可能的最佳化一個政策的長處,同時壓低它的缺點。這件事吾會用心思量,然後奏請陛下,在京兆府治下試行一段時間,再從中觀察、查缺補漏,衡量優劣。”
房俊讚道:“賓王兄實乃國之干城,既不面對困難畏縮不前,亦不盲目自信大刀闊斧,而是從實踐當中去探尋行事之法,吾不如也,當可為千古名臣。”
古往今來諸多變法,有些成功,有些失敗,失敗者大多都是缺乏調研盲目自信,一上來便大刀闊斧勇往直前,卻忽視了每一樣變革必然會與先行政治存在衝突,會損害既得利益者的利益,最終形成巨大的阻礙,導致變革失敗。
譬如商業的快速發展會吸納更多的流民、百姓參預其中,勢必導致種田的百姓銳減,減少地主們的收益。而當下,所有的門閥世家基業所在都是無以計數的田產,可見商業發展會損害他們多少利益,豈能坐視不管、無動於衷?
如何在地主與商業當中取得一個平衡,抵消或者減少地主的牴觸,才是商業發展最終能否實施的首要條件。
一旁並未插言的李道宗哈哈一笑,指著房俊對馬周說道:“你莫要上了這人的當,扶持商賈、興盛商業原本是他提出的策略,現如今卻要讓你依此施政,若有所成就人人皆知他房二郎高瞻遠矚、經天緯地之才,一旦遭遇劫難、挫折,甚至被瘋狂牴觸,卻要你來承擔,實在是太過陰險。”
房俊執壺斟茶,笑而不語。
馬周坦然接受房俊的斟茶,淡然道:“有些人指點江山、制定政策,有些人勤勤懇懇、事必躬親,認為是正確的事情便總要有人去做的,至於誰直面艱難,誰暫避鋒芒,又有什麼打緊?只要百姓收益,社稷收益,吾輩自然甘之如飴,視死如歸。”
李道宗愣了一下,讚歎道:“賓王果然天下名臣,胸懷社稷、竭誠盡忠,當世之楷模也!你放心,右屯衛上上下下定然全力支援,那些個奸商富戶若敢橫加阻撓,本王立即派兵前往,殺人抄家不在話下!”
房俊斜眼睨他,隱含冷笑。
馬周見狀大笑:“微臣多謝郡王體諒支援,不過您還是看顧右屯衛吧,免得一覺睡醒便被某人架空,連一兵一卒也指派不了,淪為天下笑柄。”
如今李道宗接任房俊成為右屯衛大將軍,但房俊對於這支軍隊的掌控可為固若金湯,別說李道宗沒有嘗試清空房俊影響進而完全掌控的想法,就算有,也絕不可能在短期之內達成,除非他不顧戰力下降、不顧得罪房俊,將中層以上軍官徹底換掉。
此刻被馬周提及,李道宗沒感覺什麼難堪,只是笑道:“右屯衛是二郎的軍隊,本王也只是代為掌管一段時間,相信用不了多久,還得物歸原主。”
當下局勢有些微妙,陛下欲易儲,必先剪除東宮羽翼,房俊首當其衝;但陛下欲在易儲之後穩定朝局,又不得不安撫東宮屬官,房俊依舊首當其衝……所以現在陛下虢奪房俊的兵權是多麼乾脆,將來將這些兵權盡數歸還必然還是那麼熱情。
所以即便是右屯衛這樣的天下第一等強軍,李道宗也完全沒有染指之意,既然明知不可能歸自己所有,又何必瞎折騰得罪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