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洎明白岑文字的言下之意。
關隴門閥施行“兵諫”,不僅僅將關中攪得天翻地覆、兵連禍結,同時也使得天下各地門閥蠢蠢欲動,試圖在即將到來的劇變之中攫取更多利益。河東、河西、中原各地門閥調集族中私軍入關中支援關隴只是其中一個方式,他們更多在自己的地盤私設關卡、兼併土地、收購商鋪。
各地官府名存實亡。
看上去似乎除去關中之外天下各地並未有大規模的叛亂髮生,甚至有人將此粉飾為各地門閥之積極作用,但官府癱瘓、門閥隔絕交通卻是不爭之事實。
商賈斷絕便是其中最為嚴重的後果之一。
自當年商稅改革之日起,曾經遍佈天下的厘金、苛捐雜稅統統廢黜,貨殖自產地運出尚未至銷售之地便成本暴漲十數倍、數十倍的情況不再,取而代之的乃是至銷售環節一次性徵稅,此舉使得帝國財政豐盈十餘倍,國庫之內的稅金堆積如山,但同時也導致原本依靠私下裡盤剝商稅的各地門閥損失慘重。
如今關隴叛亂,天下各地門閥捲土而來,官府癱瘓,各地橫徵暴斂,一片烏煙瘴氣。
中樞財政幾乎斷絕。
……
岑文字呷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緩緩道:“先是東征耗費國家元氣,後因關隴起兵謀反,天下各地蠢蠢欲動,局勢動盪、世道不靖,商賈之事幾乎盡數斷絕。單只是茶葉販賣便經受如此慘重之損失,各類貨殖損失之總和又是何等駭人聽聞的數字?尤為重要的是,太子登基之後重建關中,需求大量錢帛人力,各地門閥隔絕商路導致中樞財政匱乏,太子焉能坐視不理?到那個時候,別說什麼你為東宮立過功、流過血,誰敢繼續隔絕商路、霸佔稅收,誰就是太子的生死仇敵。”
頓了一頓,岑文字看著若有所思的劉洎,續道:“太子與陛下是不同的,陛下出身世家門閥,所見所聞,數十年來皆門閥之習俗,固然身在皇位不得不與門閥分道揚鑣,甚至視如寇仇,但骨子裡的認知不會變,始終視自己為門閥子弟,門閥之中‘家族利益高於一切’的宗旨司空見慣,也能夠予以理解,見慣不怪。但太子不同,殿下自幼長於宮廷,早早便金典冊封為國之儲君,所習所學,皆是如何鞏固皇權,如何為帝國牟利,如何平衡朝局……與世家門閥之傳統天然相悖。”
劉洎連連頷首。
皇權乃是世家門閥的終極形態,源出於世家門閥,但卻又凌駕於所有門閥之上,門閥本身之利益,便是分割皇權之權力,兩者既相互糾葛,又註定背道而馳。
所以李二陛下不顧當年跟他打天下的功勳之臣亦要削弱門閥,所以太子對不朋不黨、不欲自成門閥的房俊予以信任……帝國上下、朝野內外,所有的一切風波跌宕,歸根到底都是利益之爭。
岑文字不厭其煩、諄諄教誨:“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實則更準確應該是‘一朝天子一時代’,每一個皇帝都有自己之政見,依附於天子之政見才能飛黃騰達,才能有所作為。太子性格軟弱了一些,但自有其抱負,心志未必就比不得陛下,吾等身為人臣就必須放棄以往的習慣與認知,可以諍言,可以覲見,甚至可以效仿魏徵那般不問政務,單純的做一個諍諫之臣……但你要記住,當門閥利益與帝國利益相沖突之時,要將帝國利益放在至高無上的地位。”
這不僅僅是因為太子削弱門閥的決心之大較之李二陛下有過之而無不及,更在於時代在變遷。
每每新朝建立之初,天下紛亂,世家門閥不僅可以憑藉強大的勢力逐鹿天下,更可以在立國之後穩定四方,受到皇權之倚重。但是隨著國勢穩定、皇權穩固,世家門閥的利益便開始一點一點與皇權相沖突。
到了這個時候,要麼世家門閥裹挾著皇權依舊分割天下權力笑傲一方,要麼皇權暴漲使得世家門閥蟄伏於威壓之下,絕對不會有第三條路。
眼下之時局便是如此,若關隴一舉覆滅東宮、另立儲君,那麼世家門閥的榮光還會延續下去,或許二十年,或許五十年。但既然關隴戰敗,東宮屹立不倒,且太子即將登基,那麼屬於門閥的最後榮光必將逐漸黯淡。
這是大勢。
大勢猶如天河奔流、海潮席捲,一切試圖抵抗都將在這毀天滅地的絕對力量面前被連根拔起、碾為齏粉。
正所謂天下大勢浩浩蕩蕩,順之則昌逆之則亡。
劉洎面色難看,數次意圖開口,卻終究沉默不語。
岑文字吐出一口氣,無限唏噓道:“皇權更迭,時代變遷,不能總抱著以往之成見不放,以為一套準則變可以暢通百年。要懂得與時俱進,更要懂得迎合時勢,才能順應大勢屹立不倒。否則任你有通天徹地之能,亦要在洶湧澎湃的大勢面前頭破血流、一敗塗地。”
所為時勢造英雄,莫過於此。
劉洎張張嘴,良久才悶聲道:“前輩之言,振聾發聵,下官謹記於心。”
他出身於南陽劉氏,但父祖卻早年遷往荊州定居,與祖家的聯絡漸漸疏遠,另立門庭,所以並不算是嚴格意義上的門閥子弟。早年他任職於蕭銑麾下,後來蕭銑戰敗便又歸順李唐,得到重用,但是身居關隴門閥掌控的朝堂之上,他之能孜孜不倦的將自己的性格、作風向著一個世家子弟去努力轉變,融入各方門閥勢力之中,這才一路官運亨通,躋身於帝國權力之中樞。
然而現在,卻又要面臨時代之更迭、大勢之變遷,努力向一個忠於皇帝、忠於帝國、視帝國利益高於一切的臣子去轉變……
自己這前半輩子豈不是誤入歧途,一無所得?
但他也明白,岑文字這番言語乃是金玉良言,不容駁斥,只得悶聲應下,只不過心中一時半會兒難以轉過彎來……
岑文字摸了下茶壺,發覺茶水已經溫涼,乾脆將茶杯推開,嘆息著道:“待太子登基,老夫便即致仕告老、衣錦還鄉,朝中之事再不過問,今日算是最後對你之提點,能否領會老夫之深意,皆在於你自己,往後這官場也得你自己去走,是一番順遂建功立業,亦或是步步坎坷蹉跎一生,沒人幫得了你。”
今日這番話語,算是仁至義盡了,原本培養劉洎成為自己的接班人,是為了給侄子岑長倩鋪路,但現在岑長倩穩穩當當的跟隨房俊站在太子那邊,立下大功成為太子心腹,劉洎這步棋反倒沒有了大用。
提點幾句,替他捋清當下局勢,僅此而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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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殿,太子換了一身常服走出來,見到房俊跪坐在窗前桌案旁,遂走上前去,跪坐在他對面,笑問道:“高陽是否尋你麻煩?”
兩軍陣前,高侃居然弄出“聯姻”之事,固然對東宮、對房俊皆大大有利,但以高陽公主的脾氣,想必定會不依不饒……
房俊苦笑:“自是應有之意,微臣逃不脫……不過此事能夠將關隴徹底拉到殿下這一邊,讓他們安安心心的拱殿下驅策,微臣就算受點委屈也不算什麼。況且高陽殿下識大體,鬧彆扭也不過是三五日而已,過了這一陣自然明白殿下運作綢繆之深意,會予以體諒。”
李承乾一愣,摸著唇上短髭蹙著眉頭,想了一會兒,瞪眼擺手道:“不對不對,這件事與孤有何干系?分明是那高侃為了讓你得到關隴之支援,將來朝中免受山東、江南兩地門閥聯手打壓,這才弄出這件事,孤不過是順水推舟、成人之美而已。靠山被你得了,更有名門閨秀收入府中以供褻玩,錯處卻要來孤來承擔,天底下何曾有這般道理!”
“哈哈……”
房俊乾笑兩聲,推諉道:“吾等身為人臣,自當竭盡全力效忠殿下,只需殿下一道詔令,赴湯蹈火、萬死不辭!與關隴聯姻,便面看是微臣得了好處,實則更深一層卻是殿下的根基愈發穩固,微臣得的只是眼前之利,殿下得到的卻是千秋萬載之基業。”
“嘿!”
李承乾生生給氣笑了,惱火道:“和著孤不僅要給你背鍋,還得感激你為了孤的千秋大業英勇獻身?”
房俊打個哈哈:“只要殿下記得臣下些許微功即可,至於獻身什麼的,算不上,算不上。”
李承乾自知口齒笨拙,說不過他,無奈搖頭。
內侍奉上香茗,君臣兩人斟茶對飲,放下茶杯之後,李承乾問道:“孤此番一意孤行,二郎有何看法?”
房俊略作斟酌,道:“身為儲君,虛心納諫固然重要,但打定主意之後堅定不移的魄力更要具備,否則心志不堅、左右搖擺,極易導致朝政朝夕變幻,政局動盪,這一點,殿下做得很好。”
身為上位者,有些時候魄力比能力更重要。
只不過太子這一番魄力展示得晚了一些,若是早年便有如此魄力,李二陛下又豈會看不上他,心心念念易儲之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