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青菜太子殿下原本吃得津津有味,冬日裡百草凋敝,盡出關中的道路又盡被堵塞,物資極為匱乏,想要吃上一口反季蔬菜難如登天。
可是被蕭瑀這麼一問,登時覺得嘴裡碧油油的菜蔬沒了味道——到底也是國之儲君,差一步天下至尊,但是在臣子心中的份量卻遠不及幾位公主,這著實令人分外不爽。
當然,李承乾決不承認自己是個檸檬精……
內侍盛來一碗飯,蕭瑀接過,拿起筷子。他與宇文士及唇槍舌劍一上午,口乾舌燥飢腸轆轆,還要謹防房俊這個棒槌使壞拖後腿,又累又乏又餓,正想著大快朵頤,填飽五臟廟,卻陡然發現太子殿下已經撂下筷子,端起茶杯。
雖然李承乾注意到他的目光,很快展露微笑並且表示“愛卿自可享用,孤吃飽了”,可堂堂太子殿下、國之儲君端著茶杯坐在那裡,身為臣子卻放懷大嚼,實在是失禮之至。
身為南梁皇族出身,對於規矩、禮儀早已深入骨髓的蕭瑀萬萬做不出來……
不過還好,這不是還有一個房俊麼?這廝渾不吝,即便當著太子的面前也不顧禮儀,吃得噴香,由他擋在前邊,自己也能減少一些羞恥。
沒辦法,實在是太餓了。
然而當他向房俊看去,便見到這廝三兩口將碗裡的飯扒光,筷子一丟,腮幫子鼓得老大還在咀嚼……
這廝與蕭瑀目光相觸,還不忘展露一些笑容,然後對李承乾道口齒不清的說道:“殿下,微臣吃飽了。”
又指使一旁伺候的內侍:“傻呆呆的,一點沒眼力見兒,趕緊將碗筷撤走,泡杯茶來,沒見到某快要噎死了?”
“喏!”
內侍不敢怠慢,趕緊將房俊面前案几上的碗筷杯碟收走,然後泡了一壺熱氣騰騰的茶水放在案几上。
蕭瑀:“……”
手裡還握著筷子,腹中飢腸轆轆,可讓一生奉行禮儀的他在太子與房俊四目灼灼之下安心用膳,實在是比殺了他還難受。
這棒槌根本就是故意的,不當人子……
雖然知道太子並不會因此而責怪他施禮,可權衡一番,蕭瑀覺得還是無法安然用膳,那種一邊吃飯一邊芒刺在背的感覺,想一想都令人難堪尷尬。
無奈之下,只得放下筷子,道:“老臣還不怎麼餓,回頭回去住處再說吧。”
房俊連連頷首:“年紀大了,缺乏運動,身體機能也有衰落,的確要減少進餐,以免引發積食,導致腸胃受損,進而損毀臟器,堵塞經絡,誘發各種不治之症……少吃是福,要懂得養生。”
蕭瑀鬍子都翹起來了,氣得就想一茶杯丟在這個混賬腦袋上。
老子多吃一口飯都能跟不治之症扯上關係?
李承乾一聽,趕緊瞪了房俊,笑呵呵安撫蕭瑀:“無妨,稍候賜給宋國公一些菜蔬,回去讓廚子好生整治,穩穩當當吃一頓晚膳更好。二郎此言不差,宋國公盡忠國事、殫精竭慮,但到底有了春秋,平素還是應當注重養生,好多多為孤、為帝國掌舵,帝國可萬萬卻不得您。”
蕭瑀連忙道:“多謝殿下關心,老臣省的了。老臣這把骨頭,甘願為殿下驅策,縱粉身碎骨,萬死不辭!”
李承乾趕緊擺擺手,笑道:“不過閒談而已,何必談及生死?”
讓內侍將飯菜盡皆撤下,給蕭瑀也泡了一壺茶,渾然沒有主意蕭瑀吞嚥著塗抹的喉嚨,問道:“上午和談之程序如何?”
蕭瑀一愣,瞅了房俊一眼:“二郎未曾向殿下稟報?”
房俊呷了口茶水,似笑非笑道:“在下只是來殿下這般蹭一頓飯,至於和談之事乃是宋國公您負責,在下何必越主代庖?更何況宋國公對在下處處提防,在下若是彙報一番,指不定您心裡怎麼懷疑呢。”
這話說得不太顧忌情面,卻是實話。蕭瑀一心撲在和談之上,希望能夠促成和談立下功勳,怎能不妨備房俊這廝暗中使壞?
當下,不理會房俊的冷嘲熱諷,將上午達成之協議自懷中掏出,恭敬遞到李承乾面前,又將經過詳細解說一遍。
李承乾逐字逐句將和談內容看完,感慨一句:“長孫無忌如今也不好過啊。”
很顯然,在雙方尚未達成任何實質性進展之時,便率先停戰,這對於關隴是極為不利的,因為直至眼下,局勢依舊在關隴掌控之中,優勢很大。所以這份契約簽署之後雙方停戰,很明顯關隴方面做出的讓步更大,而這種讓步極易導致在往後的和談過程中被東宮方面所針對,因為關隴各家門閥對於和談太過於迫切。
和談之中,誰的述求太過迫切,自然要陷入被動,進而付出更多的讓步。
而以長孫無忌的性格,自然是不願意見到這種場面的,縱然雙方和談,最終的結果也一定要狠狠限制東宮的權力,並且將長孫家推到“天下第一門閥”的地位上,重現貞觀之初的輝煌與權勢。
更何況雙方眼下和談,更多的還是忌憚引兵於外的李績,想著拖一拖時間,希冀著李績忽然改變心意展露立場,能夠站到自己這一邊來,不必連場鏖戰付出更多的底蘊……
可以想見,這份契約幾乎是關隴各家摁著長孫無忌的脖子,逼著他繼續進行和談。
當然,東宮之內,房俊、李靖等人也一定對這份停戰契約有所不滿,因為一旦停戰,局勢的掌控便納入蕭瑀等文官手中,此後是戰是和皆有蕭瑀決定,軍方便會成為傀儡,完全失去主導。
自叛軍起事之日起,東宮上下無數武將兵卒浴血奮戰、死不旋踵,這才終於取得今日之局面,結果勝利果實很有可能被文官所攫取,軍方有所牴觸實在是情理之中……
但他身為太子,東宮之主,不能僅僅因為對忠貞不貳的軍隊感激便任由軍方主導局勢,將戰事毫無節制的進行下去。
站在他的立場,透過和談進而停戰,直至消弭這一場兵變,是最為附和利益的。
因為他首要考慮的,乃是帝國利益。
當然,這種事他並不會乾綱獨斷,也既沒有李二陛下聖心獨裁的霸氣,也不會漠視東宮兵卒的付出,所以他轉向房俊,沉聲問道:“對此,二郎可有何看法?”
房俊隨意道:“臣沒什麼看法,和談嘛,古往今來都是邊打邊談一個套路,若真正停戰息戈,那便不是和談了。暫且停戰倒也無妨,緊盯著對方的防禦,只要稍微露出一絲半點破綻,必予以雷霆一擊!”
蕭瑀怫然不悅:“這份契約雖然沒有殿下簽字畫押,可畢竟是在殿下授意之下籤署的。若是如你那般胡鬧,這邊簽署停戰契約,那邊又趁人之危猝然發動,殿下名譽何存,東宮威嚴何在?簡直荒謬!”
他就知道這個棒槌必定不甘心促成和談,必然暗地裡動手腳,果然還是死心不改。
房俊反問道:“那麼依著宋國公的意思,眼下已經簽署了停戰契約,關隴那邊便會收攏軍隊,一心和談,不會暗地裡探查咱們的破綻,然後盡起大軍畢其功於一役?”
蕭瑀蹙眉:“老夫豈是那個意思?防人之心不可無,東宮上下之防禦自然要嚴謹不留破綻,但也不能存心尋找關隴的破綻予以攻擊。若當真能夠找到對方的弱點畢其功於一役,老夫自然贊同,畢竟和談是要付出代價的。可若是不能將對方一擊擊潰,只是小打小鬧無關大局,又何必授人以柄,使得和談處於不利之局面?”
他不是不諳世事的腐儒,不會天真的以為簽署了停戰契約便當真會停戰,說到底之所以促成眼下的停戰,是因為雙方都對鏖戰不休的局面難以為繼,可一旦被對方尋到破綻,戰事便會立即升級,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