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興慶宮。
瑟瑟秋風捲起枯黃的樹葉在天空中恣意翻卷,花園之中百草凋敝、繁華落盡,巍峨的宮宇樓閣似乎都瀰漫著一股頹廢蕭索的氣息。
興慶宮本為前隋文帝之時的殿宇,後修建大興宮作為皇帝寢宮、朝堂中樞,逐漸廢棄。
待到大唐立國,改大興宮為太極宮,興慶宮愈發廢棄,後來還曾短暫作為高祖李淵退位之後的行宮……
大殿之內,太子李承乾居中,蕭瑀、岑文字、劉洎等人分列左右,正聽取面前兵部左侍郎崔敦禮的奏摺。
自從大半支右屯衛跟隨房俊出鎮河西,太子李承乾便在蕭瑀、岑文字等人勸說之下暫時遷往興慶宮居住,並且將內閣也一併遷來。
……
崔敦禮跪坐在一張矮几之後,奏摺放在矮几上,清聲道:“越國公於河西一戰,梟首敵寇三萬有餘,俘虜將近兩萬,其中尚有吐谷渾可汗諾曷缽之長子伏忠……實乃一場酣暢淋漓之大勝。吐谷渾潰軍兩萬餘人跟隨諾曷缽狼狽遁逃,河西之地重歸安定。”
儘管河西大捷的訊息早以傳來,但是每一次聽聞,依舊使得這些宰輔們心潮激盪、興奮不已。
誰能想到這樣一場本可危及關中的戰火,卻被房俊率領半支右屯衛便硬生生的給打贏了?
在座之人或許立場不同、述求不同,但是無一例外,沒人願意見到敵寇兵鋒直抵關中,使得長安震動、社稷板蕩,大唐帝國之統治受到嚴重威脅。
至少在現階段,一個和平穩定且繁榮昌盛的大唐帝國,才附和朝堂各方勢力之利益。
真正想要動搖國本、禍亂朝綱,使得現有秩序瀕臨崩潰的,唯有那些身在暗處、不能從朝堂之上攫取利益,且深受朝政打壓的人……
蕭瑀瞥了一眼太子,見其雖然正襟危坐,但是臉上的興奮之色卻只是努力遮掩,可見是何等之亢奮。
這也難怪,原本朝野上下皆以為這將是太子殿下的一大危機,因為一旦河西失陷、關中危矣,會立刻被視為太子“德不配位”“不得昊天之眷顧”,進而引發一場危及儲位的鬥爭。
而一旦被冠以那些個罪名,太子的儲位自然危在旦夕。
不知多少人都在背地裡憋著樂,等著看太子狼狽不堪被百官彈劾,而後陛下還朝之後予以廢黜的情形……
然而河西一場匪夷所思的大捷,卻將整個局面扭轉過來。
不僅那些危機全部解除,反而使得太子的威望陡然暴增——既然河西失陷是“德不配位”“不得昊天之眷顧”,那麼於不可能之中反敗為勝、以少勝多,豈不是正說明太子“天命所歸”?
況且太子一直不是個城府深沉的,眼下能夠壓制興奮,只流於表面,已經算是難能可貴。
蕭瑀心中念頭轉動,問道:“吾聞聽吐蕃使節已於昨日抵達長安,卻沒有經由鴻臚寺傳遞國書,反而直接趕赴兵部衙門,由兵部衙門呈遞其書函至太子殿下……兵部勞苦功高,卻也不能將朝廷規制棄之不顧。”
話語之中,頗有幾分不滿。
人家吐蕃使節前來長安,論理必需由鴻臚寺接待,然後予以接洽,再聯絡事務所屬各部。即便吐蕃使節前來長安所謂乃是兩國兵事,且也沒有兵部直接將人接走的規矩。
現在的兵部隨著房俊的權勢、威望不斷攀升,已經隱隱然有著六部之首的趨勢,部中官吏皆是房俊之心腹親信,一個個驕縱狂妄,不僅不將其餘五部放在眼中,甚至就連三省掌管對其之約束都非常有限。
三省六部,相互制約,若是兵部一家獨大,難免侵吞旁人的利益,這就有些不合適了……
如今所屬江南士族的官員已經多有不滿,不止一次在自己面前抱怨。
蕭瑀甚為江南士族之領袖,天然具有維繫本派系利益之責,若是任由兵部壯大壓制各部,會導致他的威望下跌,所以於公於私,都要站出來敲打一番。
崔敦禮面色不變,言語恭敬:“好教宋國公知曉,此番吐蕃來人,乃是祿東贊之次子論欽陵,代表其家族與大唐商議河西之防務,非是作為吐蕃使者出使大唐。故而,此事與鴻臚寺無關,只需兵部予以報備,然後提請太子殿下裁決,或經由政事堂商議討論即可。若是先經由鴻臚寺運轉,再遞交至門下,進而呈遞太子殿下,最後分派至兵部……實在是步驟繁瑣,事倍功半,白白浪費朝廷中樞之人力物力。”
態度很是恭敬,卻一下子就將蕭瑀給懟了回去。
蕭瑀臉色有些難堪,卻不至於跟崔敦禮翻臉。崔敦禮算不得什麼,但是他背後的房俊卻是江南士族頭等盟友,不能為了這麼一點小事便使得雙方起了齷蹉。
本以為世家門閥聯合起來將房俊排斥於東征之外,使其難以攫取軍功,卻不想偏偏吐谷渾送上門來,促成了房俊這一場震動天下的“河西大捷”,使之名望暴漲的同時,更立下赫赫功勳。
如今的房俊,羽翼已成,屹立堅挺于軍方的一杆大旗,無數年輕一輩的將領追隨其後,不僅再也不能如以往那般打壓,也沒人能壓得住了……
李承乾微笑看著蕭瑀敲打崔敦禮,又笑看著崔敦禮將蕭瑀給懟回去,這才不緊不慢的拿出面前書案上一份奏摺,遞給身邊的內侍,命其轉遞給蕭瑀,說道:“這是越國公於河西命人送回的奏摺,言及如今吐蕃國內是形勢,以及對於大唐與噶爾家族互為……戰略伙伴的建議,諸位愛卿都看看吧,孤覺得言之有物,不妨如此施行。”
蕭瑀無語。
咱們連奏摺上寫的什麼都沒看呢,您這便直接就予以核准了,這還讓咱們怎麼說話?
心裡有些憋悶,覺得太子對於房俊之信任寵幸愈發嚴重,這對於江南士族來說可不是什麼好事兒……
從內侍手中結果奏摺,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然後遞給身邊的岑文字,自己蹙著眉頭拈起茶杯呷了一口,卻沒有輕易發表意見。
待到岑文字、劉洎相繼看過,將奏摺遞給內侍,內侍再將奏摺放在太子案頭。
李承乾看著三位宰輔,問道:“諸位愛卿,不知對於這份奏摺有何意見,認為是否可行?”
蕭瑀捋著鬍子不說話。
說什麼?您先前就表態說這份奏摺“言之有物”“應當准予施行”,咱們就算當真有意見,那也不能駁斥了您太子殿下的面子吧?
真真是令人憋悶。
古往今來,但凡跟“佞臣”沾邊兒的,就沒什麼好事兒……
他不說話,以沉默表達自己的不滿,別人卻不這麼想。
劉洎道:“臣乃是文官,未曾經歷兵事,不敢輕易對越國公之建議置喙。不過以臣想來,越國公戰功赫赫、用兵入神,先前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此番又大斗拔谷築城擊潰吐谷渾,放眼天下,除卻衛國公、英國公等寥寥數人之外,誰人能及?故而,越國公既然提出這樣的建議,必然是經由全盤之考量,吾等實在是沒什麼資歷予以反駁。”
這話說的,差點將蕭瑀給生生氣笑了。
拜託,你劉洎如今可是侍中啊,宰輔之一,天下第一等的高官,居然這般恬不知恥的對房俊予以吹捧?
阿諛諂媚,簡直毫無底線……
連李承乾都麵皮一抖,嘴角抽了一下。
瞥了一眼一臉“理所當然”、“實事求是”的劉洎,李承乾無奈道:“朝政之上,孤素來要求各抒己見、就事論事。噶爾家族乃是吐蕃貴族,與吐蕃之牽連盤根錯節,是否如論欽陵所言那般遭受打壓、勢不兩立,松贊干布更是欲置噶爾家族於死地?此事攸關河西之安危,不得不慎重處之,不能因為孤與越國公之意見一致,諸位便予以預設,不予反駁。孤雖然不如父皇胸懷廣闊,但虛心納諫卻是一般無二,諸位但有所想,皆可暢所欲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