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凱?元凱?”
“你這是怎麼了?!”
司馬昭的詢問,打斷了杜預的沉思。
杜預抬起頭來,看到了面前一臉擔憂的司馬昭,司馬昭著急的問道:“你沒事吧?要不要給你叫個太醫?”
杜預的內心更加糾結了。
“將軍我無礙。”
“大概是有些疲乏了。”
“唉這都是我的過錯啊,讓元凱四處奔波,不曾休息來人啊!送元凱回去休息!”
司馬昭當即下令,隨即又拉著他的手,很是認真的說道:“元凱定要保重身體,好好休息,這天下可不能沒有你啊!”
杜預什麼都沒有說,臉色愈發的苦澀。
他朝著司馬昭行了禮,隨即離開了這裡。
走出內屋之後,杜預的眼神裡有些茫然,他搖了搖頭,將腦海裡的思緒全部趕出去,甲士趕忙上前,扶著他上了馬車,然後緩緩離開了此處。
司馬昭目送著他離開,眼神滿是溫柔,而鍾會的眼裡卻有些不屑。
“這廝聽到我破了陛下的計策,便這般惶恐,莫不是憐憫陛下?心向他人?”
司馬昭一愣,趕忙嚴肅的說道:“元凱並非是這樣的人,士季不可這般言語!”
鍾會當即皺起了眉頭,“那將軍何不讓我離開,問策與他呢?”
司馬昭很是無奈的說道:“士季,他哪裡有本事解決這樣的事情呢?諸事還是得以士季為主,元凱尚且年少,他還常常對我說,想要得到你的教導”
鍾會的臉色這才好了不少,繼續說道:“將軍,勿要怪我直言,此人有些才智,可每當談起陛下之事,他便一言不發,畏畏縮縮,他的父親散騎常侍杜恕,當初是最反對宣文公的,多次想要對付宣文公,後來宣文公將他流放,他死在了流放途中。”
“換句話來說,您的家族與他是有著殺父之仇的。”
“過去的皇帝昏庸,杜元凱即使有匡扶天下的想法,也沒有可以效忠的人,而如今的天子,乃明主也。”
“儘管您很是看重他,又將自己的妹妹嫁給他,可這父親與妻子,誰的地位更高呢?”
“您對他的恩寵太過,倘若他哪天想起父親的仇恨,投奔了皇帝,那將是我們的大敵,請您勿要輕視這件事。”
司馬昭頓時沉默了下來。
“您說的很有道理,往後定當留心。”
鍾會這才繼續說起了自己對經學之事的安排,司馬昭聽的很認真,心裡卻很是生氣。
恩寵太過?
論持寵而驕,誰能比得上你呢?
居然敢當著我的面來誣陷我的心腹愛臣,若非伱的才能哼!豈能饒你?!
阮籍板著臉,站在了府邸門口。
僕從看到他,趕忙就開啟了門。
可阮籍也不進去,就站在門口,等待著。
等到嵇康親自出來迎接的時候,阮籍方才被他拉著走進了府內。
“你進來找我與我出去接你有什麼區別呢?”
“當了個散騎常侍,便跋扈到這種地步了嗎?”
嵇康在阮籍面前,並沒有在外人面前的那種嚴肅,反而是主動開起了玩笑。
阮籍卻只是給了他一個白眼。
兩人走進了內屋,嵇康令人準備美酒,隨即看向了阮籍。
阮籍皺著眉頭,此刻正盯著他,看起來居然有些惱怒。
這讓嵇康有些意外,這是出什麼事情了?
嵇康狐疑的問道:“嗣宗?可是有什麼不對?”
“出了什麼事?”
阮籍忽然開口質問道:“嵇叔夜!你是否與陛下有什麼密謀?!”
嵇康眼裡閃過一絲驚愕,隨即勃然大怒。
“好個呂仲悌!他居然還有臉讓我不要聲張?!”
“什麼?!呂安也參與了?!”
“啊??”
此刻,兩人對視,大眼瞪小眼,場面多少有些尷尬。
嵇康被阮籍這麼質問,當即以為是呂安洩露了秘密,直接就自曝了。
而阮籍呢,本以為只有嵇康參與了這件事,結果現在才知道連呂安都知情。
兩人對視了許久,沉默無言。
還是嵇康率先問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陛下召見諸多散騎,忽然說起了整合經典的時候,又私下裡對我說,何不問問嵇叔夜的想法呢?”
“我當時就明白,你與陛下有密謀。”
“原來如此啊”
嵇康恍然大悟。
嵇康隨即笑了笑,“既是如此,那我就不必擔心了,是自家人!”
阮籍依舊給了他一個白眼。
“我來這裡,只是想要提醒你,勿要自作聰明,當今天下的局勢,不是幾個人就可以扭轉的,若是不想橫死,最好不要多做什麼,一如往常就是了。”
“還有呂安那裡,也請你去告知,勿要參與這樣的事情,想要做大事,就要有相應的能力,你們有什麼才能敢去參與這樣的大事呢?”
“這般作為,非但不能取勝,還會讓你們一同喪命!”
嵇康的臉色逐漸肅穆了起來,他開口問道:
“阮嗣宗天下名士,難道也怕死嗎?”
“怕。”
阮籍很是直白的說道。
“我不知道陛下為何要將這樣的事情告知我,可是,我不會參與的。”
“這是有死無生的事情。”
嵇康聽聞,倒也沒有生氣,他很是平靜的點著頭。
“有些道理。”
阮籍長嘆了一聲,“叔夜何必要參與這些事情呢?司馬家無道,可大權在握,豈能是我們所能對抗的?”
“我們修養性服食之事,彈琴詠詩,飲酒作樂,自足於懷,這不是很好嗎?”
“如今醒悟,尚且不遲。”
“你總是說越名教而任自然,不是最嚮往神仙的生活嗎?天下哪有參與俗事的神仙呢?”
嵇康笑了起來,他緩緩站起身來。
“我是很嚮往那樣的生活,當初我曾登山遊玩,忘卻了道路,忘卻了一切,有樵夫看到我,高呼神仙。”
“我到汲郡山中,遇到一位隱士,就邀請他一同遊玩,他拒絕了,離開之前,他告訴我:你性情剛烈而才氣俊傑,怎麼能免除災禍啊?”
“我在山裡遇到另外一個隱士,一同入山,他手裡拿著石頭,非說那石頭如糖一般甜,要我吃了,我說這就是個石頭,怎麼能稱為甜果?”
“他又指著遠處的石室,說哪裡有一卷白絹寫的書,我說那裡就是空的石室,哪裡有什麼白絹所寫的書?”
“隱士告訴我:你志趣不同尋常卻總是懷才不遇,這就是命啊!”
“或許,我就是沒有你們這些神仙的命,是黑的那就是黑的,是白的那就是白的!石頭變不成甜果,而空室也變不出神書!”
“國賊終將是國賊!變不成什麼賢臣!亂世就是亂世,終不會是盛世!!”
“天下的苦難是真的,禮崩樂壞也是真的,唯獨眾人所說的是假的!”
“我並無什麼才能,縱然比你們看的更清楚,卻也無能為力,只能做到不助紂為虐的地步。”
“如今,陛下不在意我的怯弱和無能,要將大事託付給我,我豈能退縮?!”
“陛下以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
嵇康的神色很是激動。
阮籍驚愕的看著這位老友,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同樣是不滿司馬家,可在七賢之中,唯獨嵇康是最剛的,司馬家掌權,他直接辭官不做,司馬師和司馬昭來徵辟,他直接就跑,鍾會親自來徵辟,他直接將人家轟走
得知好友山濤向司馬昭舉薦了自己,他當即揮舞筆墨,寫下了洋洋灑灑的《與山巨源絕交書》,直接跟這位好友絕交,據說,司馬昭看到這篇文章的時候,“聞而怒焉”,就有了想要殺掉他的想法。
跟阮籍這種一直都在謹慎,避禍的人不同,他是敢去反擊的,儘管這力度對司馬昭來說什麼都不是。
嵇康說完,心情無比的舒暢,甚至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他猛地看向了阮籍,“嗣宗,我有一件事,想要請您相助!”
阮籍有些遲疑,卻還是點著頭,“請您說吧。”
“我有一曲《廣陵散》,從前袁孝尼曾跟我學習《廣陵散》,我每每吝惜而固守不教授他,如今我欲赴死,實在是不想讓此曲失傳。”
“我想要將此曲傳授給你,往後您可以選擇一個好此道的人來傳授下去。”
“請您勿要拒絕。”
阮籍茫然的看著他,卻是說不出話來。
嵇康令人取來了琴,吃了一口酒,當即就開始彈奏了起來。
這廣陵散,乃是嵇康的絕技,他對此也很是驕傲,從不願意傳授給別人,此刻,他卻是再也不在乎了。
琴聲格外高亢,連綿不絕,嵇康的動作越來越快,全曲貫注一種憤慨不屈的浩然之氣,嵇康彈奏的比以往更加順暢,彷彿遺忘了所有的事情,長袖翩翩,如痴如醉,此刻的他,比以往更像是了人間謫仙。
嵇康的琴聲是那般的激昂,一波連著一波,猶如被浪花所擊打著的礁石。
那情緒疊加,曲子內原先的憤慨的意味少了很多,多了些狂放和雄渾,哪怕是阮籍,此刻都無法平靜下來。
當嵇康停止演奏,看向了坐在對面的阮籍時。
不知為何。
阮籍早已是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