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離縣公,主動投降?”
樹林邊緣,剛回到此處,準備吃點東西的趙佗,接到來自前方涉間傳來的訊息,不由愣住了。
鍾離縣公能看穿屈明的詐城之術,並不稀奇,畢竟秦軍一路行來,他們扮作楚軍詐城的訊息肯定早就走漏,這是預料之中的事情。
趙佗甚至都沒報什麼期望,只是試一試,好藉機休憩士卒,然後再攻城,哪料到城中的鐘離縣公會突然來這麼一出。
“有意思,鍾離縣公降我秦軍,還願意提供輜重補給,送我軍渡過淮水,他就不怕等到我軍走後,楚王收拾他嗎?”
“孤,你怎麼看?”
趙佗轉頭看向身側西乞孤。
西乞孤想了想,說道:“回軍候,以我之見,那鍾離縣公應是個聰明人。楚王到時候會不會收拾他,那是以後的事情,但如今他如果不投降吾等,反而據城自守,等到城破之日,恐怕就有殺身之禍。”
“所以他為了保全性命財物,主動向我軍投降也是可能的,至於他事後被楚王如何處罰,那也肯定比被我軍砍了腦袋,鍾離一城遭受兵災的好。”
“而且他不是還派了使者出城,欲要和我軍講條件嗎?這樣的做法,反倒是顯得他這次投降很真誠。”
趙佗點點頭,西乞孤說的有些道理。
如果不談條件,直接開門投降,反而才讓人感覺有詐。
但趙佗總感覺,這事情會不會有些太過順利了?
他略一沉吟後,便道:“我去請辛將軍,你且讓那使者隨後過來,到時候再聽聽那縣公的條件。”
“唯。”
……
楚人使者在經過秦卒搜身,確認沒有攜帶兵刃後,便跟著領路的秦將向著林中走去。
一路所過,他果真見到這片林子裡站滿了一個個昂首挺胸,持戟握劍的黑甲秦卒。
數量很多,且這些秦卒雖然身上甲冑多有破碎,頭上髮髻和臉部脖項滿是髒汙,但精神氣很好,那一雙雙眼睛緊緊的盯著他,再加上他們手中亮閃閃的兵刃,頗有一種壓迫感。
楚人使者略一遲疑,腦袋低垂,緩緩前行,雙腿每邁出一步,都會略微哆嗦一下,彷彿對前路和身側的秦卒充滿畏懼。
西乞孤回頭看到這一幕,心中暗笑:“還以為這使者是個什麼貨色,原來是個無膽之輩,能派這種人充當使者,看來那鍾離縣公並無識人之明,是個庸才啊。”
“使者勿要懼怕,鍾離縣公既然願意投降,我軍自然不會難為使者。”
西乞孤和顏悅色的寬慰著對方。
楚人使者忙點頭道:“甚好,甚好,還請將軍領路,小人只是今日穿的薄了些,有些發冷,早點見到將軍完成使命,也好回城加件衣服。”
說完,這使者還向西乞孤露出一抹尷尬的笑。
西乞孤瞥了眼對方尚在發抖的身體,不由噗呲一笑,害怕就害怕,還說什麼天冷衣薄,真是笑死人了。
想到此,西乞孤也懶得和這種小角色多說,徑直帶著他往主將處走去。
秦軍主將坐在林中一片寬闊空地上,地面的雜草亂枝已被短兵清理過一片,顯得頗為齊整乾淨。
楚人使者走到空地中,大著膽子抬頭。
見到坐在主位上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
此人身著寬袍,臉容方正,眉宇間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質。一看就是曾在沙場上衝殺指揮的老將,不過他的一支手臂垂放的姿勢有些異樣,看上去像是受過什麼傷勢。
在這老將身側,分別還有幾個秦軍將吏,或許是因為長途跋涉的緣故,這些秦將頭上原本象徵他們爵位的冠冕受到損壞,所以並沒有佩戴,讓人很難一眼看出他們的爵位。
這倒沒什麼,反正這楚人使者也不太分得清秦人的爵位,但這些人的坐序中有一點讓他很驚異。
一個少年,比他還小,看上去最多十六七歲,竟然居於那中年將軍的右手側。
秦人尚右。
這般坐序豈不是說明這個少年,在秦軍中的地位竟然僅次於主將。
他是什麼身份?
將這一點疑惑記在心中後,楚人使者上前,對諸位秦將行了一禮,顫聲開口。
“小人鍾離眛,特受縣公之命,前來商談投降事宜,在此見過諸位將軍。”
就在鍾離眛說出名字的一剎那,他似乎看到那個少年秦將的身子動了下,其臉上也出現詫異的表情,雖然只是一閃而過,很快就恢復了平靜,但還是讓鍾離眛察覺到了。
此人為何如此?
莫非聽過我的名字?
當然,鍾離眛也只是在心中想了想,就一笑否定了。
開玩笑,他一個小小楚人,既不是上層貴族出身,又沒有闖出過什麼功名,名字怎會傳到一個秦國武將耳中,想來對方神色有異,應是另有緣故吧。
或許是感受到鍾離眛的目光,那少年秦將亦轉頭望來。
四目相對。
鍾離眛被那雙眸子一盯,恍惚間有一種被其看穿的感覺,慌忙低下腦袋,做出畏懼的模樣。
這時,正中的秦軍主將也開口了。
“本將辛梧,乃李信將軍麾下裨將軍是也。既然鍾離縣公欲降,不知是個什麼降法?你這使者,儘可說來。”
裨將軍?
鍾離眛一驚,但他馬上冷靜下來,又裝作畏懼的模樣,按照原本定好的回答開口。
“小人敢稟將軍,此番將軍率大軍臨城,縣公本欲盡守土之責,關城拒敵,與城同在。但又憐惜城中鍾離氏族人和上萬民眾性命,為了讓鍾離免遭戰火,這才願意降於將軍。”
“縣公說,將軍率軍前來,必是想從鍾離渡淮,前往淮北。故我鍾離願意提供所有船隻,幫助將軍麾下計程車卒渡過淮水,同時願意提供一切糧草輜重,絕不讓將軍部下缺少衣食。”
辛梧掃視眾將一見,見大家都頷首應和,黑臀、張賀等人更是喜上眉梢。
這鐘離眛說的,正是如今秦軍眾人最想要的。
渡淮的船隻,足夠的糧秣供給。
鍾離縣公願意主動提供,那肯定比他們強攻奪取要好得多,至少秦軍就不用攻城,不會有袍澤戰死了。
“鍾離縣公是個聰明人,不知他有什麼條件。”
辛梧淡淡開口,將事情直接擺開了說。
“縣公別無所求,只望將軍不要在鍾離行殺戮之事,若是能率軍駐留城外,不進城中最好。”鍾離眛小心翼翼說著:“只要將軍答應此事,縣公定然全力相助,立刻蒐集船隻,助將軍部下儘快渡過淮水。”
眾秦將相視一眼,微微點頭。
鍾離縣公怕秦軍進入城中殺戮搶劫,所以不願秦軍入城。
秦軍不入城,這是他的條件。
幫助秦軍渡淮,提供糧秣輜重,這是他的交換。
看上去很合理嘛。
辛梧略微思索,便頷首道:“可以,我秦軍並非濫殺之師,只要縣公提供足夠的船隻和糧食,吾等不會進城,更不會殺戮一人。”
聽到這話,鍾離眛大喜,道:“多謝將軍允諾。”
說著,他又尷尬著說道:“只是縣公說將軍若只是口頭答應可不行,不如立個契約字券,也好充作證明,如此一來,也能讓人心安。”
聽到這話,辛梧與眾將相視而笑道:“這縣公倒是有意思,吾等既然答應,自然不會悔諾,本將自然會約束好手下,更不會悔諾攻城。不過伱們既然想要證明,那就寫一個好了。”
很快,辛梧便讓人削來一片木牘,在上面寫下相應事宜,交給鍾離眛,讓其拿回去覆命。
在鍾離眛離去前,辛梧抬頭看了眼天色,見太陽開始西斜,料想今日渡淮已是來不及了,便對他說道:“既然雙方已經商定好了條件,那你回去告訴這位縣公,要立刻將吾等所需的糧秣衣食送出城外,今日必須送完。”
“還有儘快蒐集船隻,明日一早,我軍便要渡淮,到了時間,若是縣公無法做到,那就是毀了約定,就不要怪本將無情了。”
說著,辛梧板著臉,用完好的手臂一拍大腿,周圍侍衛的秦軍皆大喝一聲,舉起手中兵刃示威。
鍾離眛被那聲音一嚇,頓時雙腿一軟,跪在地上叩首道:“是是是,小人回去一定把將軍的話向縣公說明,明天一早,縣公定然能助將軍渡過淮水,還請將軍勿要發怒。”
眼看著那名叫鍾離眛的楚人使者,一邊告罪,一邊戰戰兢兢的離去,眾秦將都笑了起來。
“沒想到鍾離縣公竟如此識相,有他相助,此番吾等定能成功渡過淮水。等到了淮北,就可一路北上,回到秦國。今天能如此順利的到達此處,都是你趙佗的功勞啊。”
辛梧轉身,對著趙佗笑起來,眼睛裡盡是誇讚之意,一想到離回家又近了一步,他就很高興。
眾將也附和起來,說道:“都是將軍和軍候領導有方,吾等方能一路順利。”
黑臀則側首和西乞孤、張賀等人笑道:“你們可見到,剛才那叫做鍾離眛的小子可是怯懦的很啊,二三子一聲喊,他就嚇得立馬跪下了,像極了那壽春城頭的楚王。那副模樣真是笑死乃公了,楚地果無人乎?”
西乞孤亦跟著取笑起來:“是啊,這鐘離眛剛才在外面就已經開始嚇得抖腳,如果楚國全是這種人就好了,吾等伐楚,哪還能失敗啊。”
“哈哈哈,原來那小子這麼膽弱啊。依我看,咱們都不用談什麼投降的,一個衝鋒,說不定就能拿下鐘離城,哪還用和這些楚人講什麼條件,軍候,你說是不是呀?”黑臀談笑間,向趙佗看來。
趙佗沒理他。
不過他剛才已經將西乞孤和黑臀的話盡數聽在耳中。
趙佗閉上眼,腦海裡浮現出剛才鍾離眛膽怯懦弱的模樣。
那種樣子,真是一個使者該有的姿態嗎?
“是他嗎?”
“項羽的骨鯁之臣,韓信的‘一生摯友’,楚軍大將鍾離眛。”
“若真是此人,他會向秦軍投降嗎?”
……
林外,剛走出樹林的鐘離眛不由回頭望去。
他想到剛才秦軍眾將在聽到自己的投降說辭後,並沒有什麼懷疑的跡象。
唯有那個少年秦將,從頭到尾一言不發。
但他的目光,似乎一直盯著自己。
“不管他是誰,到了明日,不過一死人耳。”
鍾離眛心中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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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