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繼澤其實已經料到會發生這樣的情況,望著沸騰的人群,心中卻毫無波瀾。他非常清楚,要想讓人永遠都保持理智,其實是一次奢望。更何況是這些血氣方剛的義軍領袖們呢?
以帝國那般森嚴的統治體制和殘酷的鎮壓手段,還敢起來反抗的,誰又不是和蒂芮羅人統治階級有著血海深仇的呢?
他們願意康慨赴死,卻絕對無法容忍逃避時的屈辱。
如果不是他譚繼澤代表著餘連,在這些義軍這裡還有點面子,怕是都已經有人要對著自己口吐粗鄙之語了。
當然,也確實有人跳出來,大聲地表示“您不能侮辱踐踏我們的勇氣”云云,以及“我們一定要犧牲的戰友同胞們”云云。
以這些義軍頭領們的平均教育程度,這種話已經算是非常文雅的了。
無論如何,總算是因為貝里琉和啫星這兩個在義軍中很有威望的靈能者還在維持秩序,現場才總算是沒有失控。
另外,至少義軍代表們還是一致同意,在公驢懸旗設下一個地下交通站是很有必要的。至於其指揮權和管理權便有些令人為難了。義軍組織們畢竟只有鬆散的聯盟不存在什麼互相同屬關係,也沒有一個更高層的聯合機構,於是,便在貝里琉地推薦下,直接交由了譚繼澤來負責。
當然也有一些義軍幹部不太滿意,但想到若是交給自己之外的義軍組織他們或許會更不滿意,再加上譚繼澤畢竟是先驅黨的代表,四捨五入之下或許也能代表共同體和地球人的意志,便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這麼一算,這場亂哄哄的會議總算還是有那麼一點營養價值的。
讓譚繼澤更加欣慰的是,並不是所有的義軍代表都對自己剛才的提議反應過度。至少,在場的兩位靈能者都若有所思,那個代表蘇米解放戰線的赫緬也是如此。
當然了,畢竟來都來了,大家也不會因為私下開門的小會而忘掉了正事。於是,第二天,所有義軍幹部還是如期參加了在公驢懸旗酒店地下三層的大會議室中召開的404次費摩星域的多方會談。
大多數沒見過市面的義軍領袖這才發現,這小小一個補給站的底下居然別有洞天。那是修建在黑漫星內部的太空站結構,有獨立的發電廠和室內水培農場,有套房和裝備室。當然,也有一個足可以容納千人的大會議室室。
這次會議確實非常熱鬧,除了初來乍到還在看西洋鏡的義軍幹部們之外,費摩星域本地的各路土軍閥來了上百人,還有二十幾個銀河“聞名”的大海盜和黑幫的代表甚至首領本人,甚至還有周邊國家的“外交人員”——他們真的是外交人員,至少官方身份就是外交官。
譚繼澤甚至在會上看到了一位熟人菲利普·霍爾先生,這是一位四十出頭的儒雅紳士,之前是共同體駐帝國大使館的二等事務秘書。當初譚繼澤帶著留學生們在帝國惹是生非的時候,幫他們擦屁股的都是布里斯參贊,而負責具體事務的,便是這位霍爾先生了。
霍爾先生顯然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老朋友”,在短暫的愕然之後,頓時露出了彷彿便秘一樣的表情。
“你你,你這傢伙為何在這裡?”他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道。
“我說,我是在為了自己的研究收集素質,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您信嗎?”
對方露出了“信你才特麼見鬼”的表情。
“倒是您,聽說您已經升到一等秘書了?恭喜了啊!不過,大使館的重要人員為何會在這裡出現呢?”
霍爾先生頓時幽幽地嘆了口氣,頓時滿臉酸楚。一副快要被無量老闆和智障領導折騰得出癌症的社畜表情。
按理說,四十歲的一等秘書,如果刨除了家室背景,已經算得上是非常優秀了,是不應該露出了這種表情的。
“您這表情真讓在下唏噓不已。在下已經回國了,按理說是不應該還有人給惹事了的。”譚繼澤無奈道。
對方沒好氣道:“誰說的,你們新的那個學生會主席,就是那個叫莫塔的……”
“那孩子更能惹事?”
“倒是沒有你那麼陰,也沒這許多風流債,倒也惹不出什麼大事。”霍爾先生道:“最多也就是喜歡打群架罷了……呼呼,反正在帝國嘛,群架不算什麼大事,只要不惹出流血事故,警察也是難得管的。”
譚繼澤讚許不已。他以前就覺得,安德羅·莫塔同學雖然是個武鬥派的大黑胖子,但其實也是粗中有細的,是個可以託付大事的好夥伴。在自己離開帝都的時候,還給他留了一份小冊子,詳細說明了天域警察的執法標準。只要把那本小冊子讀透了,便幾乎不會受到什麼責罰,之前那種還要進局子的情況是再也不會發生了。
很顯然,莫塔同學已經是充分領會自己的精神了。
霍爾先生煩惱的問題顯然也並不在此,便低聲道:“布里斯參贊馬上就要被調回國了。”
譚繼澤微微一怔,隨即道:“他和那位新的胡爾克大使處得不好?”
“胡爾克先生是一位溫文爾雅的文學家。”因為涉及到領導的領導,霍爾先生的回答便很有情商了。
“齊先生也是一位文學家。”
“是啊,所以你要注意我的字首,溫文爾雅。”
譚繼澤心想,齊先生要是不發飆的時候,也是很溫文爾雅的。雖然他發飆的時候稍微有那麼一點點多。
“……總之,小譚啊。拉爾少將去了新大陸,布里斯參贊也要回國了,我呢,到下半年也要調動到華胥去文明議會的代表團任職了。大使館在帝國的情報……啊呸,我們在帝國的一些朋友,就沒法走動了。”說到這裡,霍爾先生的表情已經在酸楚中帶上了幾分痛心疾首,像極了一個即將退休的老工程師,得知工廠的裝置要被新廠長當廢鐵賣掉,工廠原址要改成房地產的樣子。
“是啊!朋友如果走動得少了,就談不上什麼交情了。所以,您在調離之前,才準備最好來走動一次?”譚繼澤道。
對方不置可否,卻反問道:“那麼,你來這裡,是代表的誰?你們先驅黨?呵呵呵,你已經是先驅黨員了,別忽悠我。所以,是代表齊先生?還是,他?”
譚繼澤笑道:“我真是隻是一個普通的旅行學者。”
“一個旅行學者,為什麼那麼恰好地出現在孤夜城?又那麼恰好出現在這裡?”霍爾先生冷笑道:“我在新亞特蘭蒂斯也認識一些朋友,他們可是在黑道上下了花紅的。你的人頭現在值2500萬。”
“金龍?”
“……是藍幣。”
“就那麼點,未免也太侮辱人了吧。”譚繼澤沒好氣道:“如果是金龍,我都想去自首自己把獎金領了呢。”
霍爾先生用打量視覺奇觀的表情上下打量了對方一下,但還是差點笑出了聲:“好吧,義軍……呃不,帝國境內的這些異見組織,我們很想和他們交朋友,但這畢竟太敏感了。可相對的,費摩星域有不少大帥卻是我們的朋友,正好大家互通有無。以後啊,這些人脈關係都交給你便是了。”
他現在的表情就像是發現工廠的裝置被當廢鐵賣了,但得知買家其實是一家認真在振興民族工業的民營企業,雖然痛心,但總算是有了一點寬慰。
就這樣,這場404多方會談就此開始了。各路軍閥和黑(喵)道巨酋還是坦率地交換了意見,達成了一定程度的共識——因為有各國代表和那個在黑(喵)道上很有地位的星海怪老闆的存在,交換意見真的只是正常的交換意見,沒有變成物理意義上的交流。
再隨後,透過譚繼澤和霍爾先生之間的引薦,義軍和軍閥之間的代表也開始暢談合作的可能性。
然後,大家都發現,其實雙方居然還是有不少可以深入合作的地方。
“我其實挺樂意接受貴方的人員的。您們和帝國正規軍對抗過,很有戰鬥力,足可以當我們的教官。”一位看著很儒雅,不像軍閥更像個文官的涅第亞龍人軍閥,很坦率地道:“而且,我也挺樂意你們能過來避難,甚至還可以組織一些船隊幫忙。”
反正不少在費摩和帝國邊境星區跑商的走私船,都是土軍閥們組織的。運走私貨也是運,運反賊當然也是可以的吧?大概……
“只不過,您也知道,現在可是有個準備野心勃勃的統一費摩的託倫大王啊!我們這一個個的,現在就算是想要努力活著,都已經竭盡全力了。實在是沒有餘力去想別的了。”
龍人軍閥又對星海怪道:“大當家的,那傢伙分明就是得了聯盟的全力支援,不把你放在眼裡。您可不能不管哦。”
“我特麼能怎麼管?”戴著墨鏡的星海怪先生覺得這未免太難為自己了。
“不是說聯盟大統領是您的遠方堂舅嗎?”
“這是哪門子不著調的謠言?你還不如說虹薔薇公主是我出了五服的姑奶奶呢。”
“啊?原來還有這種好事?”
現場頓時洋溢起了快活的氣息。不過,大家也都還知道,再快活,這種現實問題也是存在的。現在那個自稱託倫國王的託倫人軍閥確實正處於最鼎盛的時代,不但打了一個大大的地盤,而且還要求所有的軍閥把麾下的走私船交出來,說是要建立統一的宇宙艦隊了。
誰也不覺得這個託倫大王真的統一整個費摩星域,但至少他的存在,對這裡的走私業帶來了不少惡果。
譚繼澤便瞥了旁邊的貝里琉一眼,後者在猶豫了幾秒鐘,終於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從身邊拿起了一個小箱子,將其開啟,卻是三枚散發著蔚藍色幽光的晶體,都只有拇指大小。
“裂解水晶?”龍人軍閥驚道。很顯然,這位是個懂行的。
“確實很像是裂解水晶,但實際上是純度最高的靛滄石。我帶人襲擊了自己家鄉的一處淺海礦場,在倉庫中找到了這些。哈哈,就算是在我們家鄉,這種純度的靛滄石,也需要長達萬年的溫養才有可能誕生出來。”貝里琉·河文的眼神中已經再看不見猶豫,只剩下了勇氣和決心。
“不過,不管是哪種能量水晶,在大多數的能量引數上都非常類似。經過一些鍊金術改造,是能完全模擬出裂解水晶的波長來的。”
“所以?”有些人還不明所以。
“那位託倫大王是個強大的靈能者,但還沒有趁手的兵刃。我從導師那裡學過處理這種零元素的工藝,便可以製成一件原子光矛。由星海怪老闆贈送給他。您是費摩星域的老鄉賢了,他不會拒絕您的禮物的?”
“你準備在光矛中動手腳?”有人露出了不以為然的表情。
那位託倫大王雖然是個武鬥派的,但畢竟也不是什麼莽夫。
“我什麼手腳都不準備做,我也沒這水平。”貝里琉哈哈一笑,隨即朗聲道:“只是,在得到了寶具之後,我會以朋友的商船被搶劫過,向他發起靈能者的榮譽決鬥的。”
實際上,啫星的走私船還真的被託倫大王搶劫過。反正在費摩,黑吃黑不是新聞,大家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新聞。
正是為了解決這些分歧,才有了在公驢懸旗召開的會議。當然了,大頭目為了一艘走私船而決鬥的事情,雖然很少,卻也不是沒發生過,在費摩星域的地下勢力野蠻生長的時代尤其流行。
某種意義上,混黑(喵)道的頭目,比白道是更注重儀式感的。
“我聽說,那位託倫大王也是名門出身,一直自稱是失去領地的帝國流亡貴族?”譚繼澤又問道。
“是個屁?祖上就是個盛園星區的牛頭人農民。”一個軍閥冷哼道:“他是冒領的託亞格子爵的後裔,人家明明已經絕嗣了。”
還是那句話,帝國曆史上是有很多異星種族的貴族甚至世襲領主的,但最高不超過伯爵,也從來傳承不了十代。相比起那些可以追隨到帝國母星時代的,動輒兩三千年歷史的蒂芮羅人豪門,確實顯得很轉瞬即逝。至於為什麼,只能說是命運了。
不過,這至少也給了異種族暴發戶,給自己運作一個闊氣祖上的空間。
譚繼澤笑道:“可是,他是以貴族自居的,甚至必須要表現得比傳統的蒂芮羅人貴族還貴族。而且,他能拉起現在的隊伍,大多都是因為自己的勇力。當他手中有了一件原子光矛的時候,是無法決絕一個外來者的決鬥請求的。”
在場的一干人等都陷入了沉默。
“我死了,今天的一切都當沒有發生。他死了,費摩就會恢復往日的情況,便請大家務必要好好考慮今日的合作可能了。”
來自弗蘭摩爾的年輕義軍領袖,話語依然平和,甚至還帶著請求。可現場的黑幫巨酋們卻覺得,這傢伙恐怕比那個野心勃勃的託倫大王還要厲害。
……不過,恐怖一點不是好事嗎?他的敵人是帝國,在帝國鬧得越大,費摩軍閥們的小日子就會過得越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