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漢昭烈

第六章 勤王之師往雒陽

五月初,除去雒陽的政局仍然晦暗不明,天下形勢一片大好,劉焉提出的牧伯制已然頗見成效:豫州牧黃琬成功鎮壓第二次黃巾之亂,幽州牧劉虞徹底招降張純殘部,益州牧劉焉雖說止步臨江,但益州從事賈龍連戰連捷,馬相叛軍顯然難以支撐,靖平天下指日可待。

最令天下振奮的,還是劉備陳沖於幷州大破鮮卑,自檀石槐一統鮮卑後,漢軍從未取得如此大勝,訊息傳到雒陽,舉朝喜悅,雒陽城中不少酒肆都結綵宴客,渾不顧先帝尚在喪期,棺槨仍未下葬的忌諱。不少人都將此次大勝與稽落山之戰相比擬,直說內有黨人清流輔佐,外有忠臣志士奮戰,漢室中興,正道熾盛,已落落可察了。

就在這一片歡喜聲中,何進在袁紹多次勸說下,終於下定決心,派荀攸向太后上表說:“自和熹太后以來,宦官之禍,為時甚久,朝野怨懟,宮省忿忿,如張讓趙忠之流,毀謗名流,濫捕國人,以致野有賢良而朝乏能臣,邊事不興,黎庶蒙災。自先帝病篤,黨錮寬解,無宦官掣肘於掖,而朝廷任賢選能,方有今日之盛。然患生心腹,不可不除,望太后體恤士意,罷免內寵,赦令其識罪自歸,可盡收天下黨人之心,太后盛名,亦可廣傳後世,就廉藺之美談。”

太后收到表文前,諸常侍聞得坊間訊息,日日到太后階下哭述說:“臣等所為,莫不得先帝授意,何曾妄自干政,曲解聖意?若能使天家和睦,漢室安寧,臣等又豈敢行陰詐之事?還望太后明察,還臣等以清白。”諸人落淚,太后聞之也不禁感懷。

太后胞兄何苗為車騎將軍,日日入朝覲見,諸常侍暗送鮫珠一盒,太后生母舞陽君為太后詔入宮中陪侍,諸常侍便賂以血珊瑚三盆,正中兩人所好,兩人便在太后左右為其美言,又汙衊何進道:“大將軍是欲專殺先帝左右,擅權以弱社稷。”

因此荀攸闖雨而來,從袖兜中向太后掏出上表時。太后只掃過一遍便置於案上,對荀攸流暢說道:“中官統領禁省,是自古及今的漢家故事,如何得廢?況且先帝新棄天下,我一喪夫婦人,奈何楚楚與士人共事乎?”

前一句荀攸尚能反駁,畢竟前漢任用常侍之時,多是擢用士人,如劉歆宋弘之流,只是世祖再興漢室以來,方才純用宦官,並非是漢家舊制。但後一句任憑荀攸才智超絕,也只能倉皇敗退,太后以避嫌保節為由,讓臣子如何言語?荀攸唯有回顯陽苑向何進就此覆命。

聽聞太后如此反應,大將軍也意有反覆,他望向門外雨水漣漣,面色糾結。但袁紹在一側察言觀色,深知何進想就此作罷,當即勸諫說:“此前大將軍竇武欲誅殺內寵卻反為所害,便是因其言語漏洩,宦官知其殺意,便先為力勝,兵變在前。如今大將軍即已上表,便是與宦官常侍勢同水火,水火如何安處?非是其死,便是我亡,請大將軍思之慎之!”

大將軍悚然而立,他見過蹇碩的首級,此時仍在雒陽周邊傳閱,又想起凌晨裡白虎門的暗箭,這讓他坐立不安,在雨簷下左右徘徊,連聲說“有理”。但他不知如何破局,最終又愁眉問袁紹道:“只是太后之意甚篤,我當如何施為?”

聽得大將軍此問,袁紹一瞬間竟有些踟躕。他一向以膽氣聞名,此時卻覺手心溼濡,腿腳發顫,身似處於冰湖之中,冰面下潛流沸騰。袁紹知曉,這並非由於自己膽怯,而是他歡喜至極,天曉得!他等這一問等了多少年?!

他如同演練過千萬遍般,起身上前行至大將軍身側,以一錘定音的語氣斷然說道:“大將軍,當今之計,唯有徵調四方猛將豪傑,領兵開至京畿,以實幕府。待天下豪傑四圍京畿,太后手中不過五千宮省禁軍,如何能比大將軍十倍之眾?到那時,大將軍手操生殺之權,兵諫太后,太后如何不從?望大將軍速速下令!”

次日,數隊信使騎快馬離開顯陽苑。一開始並無人在意,每日顯陽苑進出的使者實在太多,這些人馬看上去並無特殊之處。但他們身負責任著實重大,他們四散而去,將命令傳達到大漢四方。

大變驟生,不過十餘日,尚書檯陸續收到各地太守上書,詢問朝廷是否有大事謀劃,是否需要郡朝配合,太后不明所以,便讓車騎將軍何苗調查文書,何苗細細查問,這才知曉,雒陽周邊已然天翻地覆:

東郡太守橋瑁整兵白馬即將東進;幷州刺史丁原率幷州新軍進駐河內;前將軍董卓率涼州騎士渡過茅津;騎都尉鮑信、大將軍府椽王匡徵發泰山郡武庫兵器武裝鄉勇,已到達濟陰郡,典軍校尉曹操剛至沛國,正在大肆募兵。這些大漢棟樑皆聲稱奉大將軍令,將率兵進京以正朝綱。

董卓的涼州騎士行軍最快,即使連日大雨,他仍然冒雨進軍,以一日八十里的速度接連渡過蒲坂津,過河北縣、大陽縣,再從茅津渡過大河至南岸陝縣。河水湍急,涼州將士多有不適,董卓便下令讓諸軍在此休憩一日,明日再行。

接連趕路七日,便是常年征戰的董卓也有些吃不消。他入了陝縣,先命部下刀劍強徵鄉中幾名大族的莊園,再派了李儒前去和陝縣令打交道,自己則領著麾下五千將士徑直往莊園裡佔屋歇息。

但董卓歇息不下,他以一座閣樓為住所,召集部下將領前來軍議,說是軍議,其實更像閒聊,他鬆開腰帶,坐在主席一手揉著腰胸,邊對部下們說道:“年紀大了,下雨時骨頭又痛又癢,馬也騎不動了,真不知何時才能安然養老!”

李儒剛交涉完回來,從城中待了兩壇熱酒,聽主君如此說,他便就地斟滿一杯,先遞給董卓,隨即對同僚笑言道:“可即使如此,董公仍然費心竭力,為大將軍雨中驅馳,正可謂國家棟梁啊!”

董卓麾下諸將盡穿戎裝,唯有李儒一人身著儒衣,正可見地位超然。董卓接過溫酒,抬首一飲而盡,回味少許後,便接著李儒的話道:“為國效力,本就是我等武人本分,上陣殺敵,不過尋常,但真正想匡扶社稷,還得是登堂入室,為萬民除骨髓之流毒!”

眾將轟然應是,董卓見部下挺拔如林,氣勢糾糾,心中甚是滿意,暗道這都是我的起事之本。他心繫朝廷動向,又問李儒說:“叔穎(董旻)那邊可有訊息傳來?算算日期,也該到了。”

李儒頷首坐回席位,把酒罈交給同僚各自取用,再向董卓稟告說:“奉車校尉的訊息我已收到了,那使者和我說,太后已得知大將軍調集諸軍進京的事宜,連下詔令於大將軍,但大將軍仍停駐顯陽苑,拒不奉詔,連先帝入陵都沒有參加,只要求太后罷免宦官。奉車校尉的意思是,太后恐怕撐不久了。”

董卓聞言把眉頭皺成一個對時,眉頭幾乎要發出銅鎖釦上那“嗒”的一聲,他再問李儒說:“孝儒,依你所見,太后是否會罷免宦官?”

李儒搖首,他的笑意止不住地浮上嘴角,對董卓說道:“神器社稷,所主者唯有一人,太后若是放權罷免宦官,大將軍盡收天下士人之心,那當今天子的皇位,可還坐得穩嗎?兄妹之情,又哪裡比得過母子之情?宦官可以罷,但太后絕不會罷,只要太后不罷宦官,朝局就不會穩!明公大可放心,我等上雒之事,已成定局。”

董卓的眉頭如退潮般鬆開,他又是欣慰又是感慨地嘆道:“利慾薰心啊!先帝駕崩,我在蒲坂駐足兩月拒不就任,遠觀京畿形勢。但孰料兩月之間京畿仍不生變,沒有大義之名,便是雒陽有變,我也難以進駐雒陽,卻不料大將軍為我送來如此大禮!”

在一旁的徐榮仍是憂慮,他對董卓問道:“明公,如今朝局紛亂,雒陽形勢複雜,我等便是襄助大將軍盡除宦官,但不過是幕府一時權宜,待大將軍徹底成事,恐棄我等如敝履,如何能為朝廷重用?”

徐榮說完,眾將一陣沉默,董卓看向這位遼東愛將,愛惜他的才能,不在乎地擺手說道:“孟高,你不必知曉這些,我董仲穎自然不行無把握之舉,亦不會帶諸位行至死地。雒陽袞袞諸公,身為大臣,不識將士疾苦,使國家徒然動盪,三軍白白流血,世道怎能如此?!我帶兵勤王,正是要清君側,正朝綱,諸君切莫疑之!”

這番話董卓言說慷慨激昂,徐榮深為之慚愧,向主公再三陪酒致歉。董卓飲過三巡,眾人都有些醉了,但他仍然清醒,董卓摸著斫刀從閣樓向原野看去,遠方山巒如林,直聳入雲,在這雨天中看不清山頂,更看不清路途。但董卓在這條路來回行走數十次,早已爛熟於心,他看著崤山,心裡念著雒陽。

雒陽,雒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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