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銜池在,興許能認出,正是上元燈會同四皇子待在一處的那個胡人女子。
“怎麼又將這把刀拿了出來?”他下意識說的中原話,話音剛落才想起她聽不懂,嘆了口氣,換成契丹語又說了一遍。
阿娜爾不肯學中原官話,剛過來時同大周格格不入,只能簡單打手勢同人交流,寧勉無法,只能遷就她,學了契丹語。
她死死握住那把刀,仍停留在他頸前:“這是我阿耶留下的刀,是阿耶留給我唯一的東西。我要用它,為阿耶報仇。”
寧勉不置可否。這不是他第一次看見這把刀了,上回是上元夜,她不知從哪兒聽到的訊息,說太子在燈會上,翻出這把刀別在腰上,便混進了燈會。
好在他趕過去的及時,她還沒來得有什麼動作。
她一心要手刃太子,他一時勸不住,乾脆從她腰旁抽出這把彎刀,親手遞到她手中告訴她,她大可以不管不顧地去殺了太子,但沒有萬全之策,很快她便會被人抓出來,到時候連累的不僅是他,還有她那遠在千里的弟弟。
她這才不情不願地跟他回去。
——就那一會兒的功夫,還被太子身邊那個寵姬瞧見。
阿娜爾的弟弟,便是契丹三王子——三王子是已故契丹王的血脈不假,他的生母也確如傳聞,是個奴隸,還是個貌美的年輕女奴,當年被契丹王酒後強佔,才有了三王子。
契丹王只是一時興起,何況她只是一個身份低賤的女奴,一夜過後他便將人拋之腦後。
而她那時早已經有了情郎,甚至還有一個兩歲的女兒,便是阿娜爾。阿娜爾的生父是軍中的小將領,得知此事後便一心想攢下軍功,將她換出來。
阿娜爾是隨著她阿耶一同生活的,從小便在軍營摸爬滾打長起來,也眼見著阿耶在軍中的位置越來越高,興許用不了多久便能將苦苦等待的阿孃換出來了。
直到那年,大周太子親征北疆,在一場戰事中,親手射殺了契丹將領。
阿耶沒了,阿孃知道後很快也不好了,她只能去投靠弟弟。
後來,便被送進大周,作為一件信物,留在大週四皇子身邊,供他差遣。
寧勉趁她不備,兩指壓住刀身猛地向上一抬,仰身避開的同時攻向她——不過走了兩招,刀鋒便重新鎖在他喉嚨。
阿娜爾連氣息都沒亂,平靜陳述:“四皇子殿下,你打不過我。”
寧勉笑起來,“你要殺我?”
“我要殺的人,只有你們的太子。四殿下,我們是盟友。”阿娜爾抬眼,“但作為盟友,我弟弟失勢,四殿下至今都沒有分毫表示。”
寧勉非嫡非長,母家更沒有鎮國公府那樣顯赫的門楣,在朝中難以立足。因此他不得不動了些旁的心思,其中一樣,便是契丹三王子。
三王子先前確實幫了他不少,但所謂結盟,便是有來有回——太子在北疆那四年間,他也沒少費功夫,明裡暗裡激起父皇疑心,去限制太子動作。
也就是那幾年,三王子才逐漸開始掌控契丹軍權。
寧勉自認已經不欠他們姐弟什麼,而眼下的情形,顯然更應該同三王子劃清界限。
他繼續用契丹語道:“他自作主張以出兵逼娶長樂的時候,也不曾問過我這個盟友。被大王子捷足先登,不過是咎由自取。”
阿娜爾手上刀鋒倏地逼近一寸,寧勉握住她手腕,“何況連你都不知道三王子的行蹤,我又如何表示?”
阿娜爾皺眉看著他的手,直看到他鬆開自己,才一聲不吭收刀入鞘,退開一步。
“你若是還能同他通上信,告誡他一句,不要妄動太子。”
對寧勉而言,太子這時候還不能死。太子這時候死了,豈不是寧禛一家獨大?更何況太子在北疆的底細尚未摸清,三王子卻已經是強弩之末,委實沒必要去拼個玉石俱焚。
寧勉在心裡搖了搖頭——希望三王子能聽勸罷。
阿娜爾看著他,沉聲問:“什麼時候才可以?”
“現在不行。”
話說完,寧勉轉身往外走,走之前看了一眼桌案上仍整整齊齊疊放在托盤上的狐裘——是他前兩日差人送來的,想必她是連看都沒看。
“天冷了,多穿一些。”
幾年過去,她仍是警覺又戒備——倒是挺像只狐狸。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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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在興廣等我,今年還陪你守歲。◎
送走長樂後沒幾天,寧珣便一手安排好銜池去興廣的一應事宜,立刻便能啟程。
除了青衡和二十影衛跟著外,還另帶了五百輕騎護衛——他本是備了一千,銜池好說歹說,才減去一半。
她本來連那五百都不想帶的——寧珣正是用人之際,而她這一程皆是在大周境內,是往裡退,有影衛護送便足夠。
只是考慮到自己是為調兵而去,身上帶了虎符,她心裡一時有些打怵,留下五百便留下五百吧。
知道她在想什麼時,寧珣幾乎被她氣笑,“我讓他們跟著你,是護著你的,不是去護什麼死物。”
銜池草草點頭,心道她貼身收著虎符,他們護著虎符也便是護著她,其實沒差。
對了,還有他的私印。她想了想,不如收到一起,以免遺漏——她這一身,可是金貴了。
寧珣倚坐在床榻裡側,她此時正背對著寧珣坐在榻邊兒上,將那隻虎符收進還裝著太子私印的錦囊裡,還未來得及繫緊,便陡然被人捏著後頸拽回去。
她眼疾手快將繫帶拉緊,手腕卻被他猛地扣住,寧珣壓著火氣:“路上若真出事,你也不許去護這些東西,聽懂了麼?!”
銜池眨眨眼,及時糾正:“不會出事的。殿下想得全,這一路途徑的地方都早便打點好,興廣城又接到了殿下軍令,再不情願,表面功夫還是得做,也會出來迎一迎。”
寧珣在軍中向來是鐵血手腕,他親自盯過一遍,這一路必然半分差錯都不會出。
她話說得好聽,好在寧珣早聽慣了,沒被她輕易帶跑偏,仍反扣著她手,“我剛說的,可聽進去了?”
銜池真心實意地點了下頭,順著他毛捋:“一字不差,銘記於心。”
他神情這才稍緩,“這些東西若是保得了你平安,便是它們的造化了。”
“護好你自己,旁的都不必管。”他替她揉了揉手腕,“若宋軒難為你,也不必跟他耗著,調不來兵這城也一樣能守。你有虎符傍身,在興廣城想做什麼便做什麼,若是還有人攔,便將私印擺出來。”
有私印在,他們敢對她有分毫不敬,便是蔑視天家威嚴。
銜池悶悶應了一聲,向前擁住他,“殿下要小心,不許受傷。”
他笑起來,親了親她眉心,應了一聲“好”。
銜池抬頭,主動擒獲他的氣息,唇齒相纏,難分難捨。喘息的間隙,他吻在她耳廓敏感處,低低道:“在興廣等我,今年還陪你守歲。”
她一個激靈,下意識勾住他脖子才沒徹底滑進他懷裡。銜池不過反應一下的間隙,他的吻便已經細碎向下,熱度透過他的手掌徐徐侵染她身上每一寸——他對她的身子實在太過了如指掌,她勉力才從浮浮沉沉的混沌中聚起一絲心神,執著糾正他:“要年年。”
他似乎悶聲笑了一聲,“好,年年。”
銜池一手抵在他心口,稍稍用了些力氣,方才顫慄的餘韻尚未完全褪去,她的手也隱隱打著顫,那股震顫便波及他心口。
寧珣用手掌包住她的手,見她睜著一雙澄澈又溼潤的眸子定定望著他,氣息尚還不穩,微微喘息著道:“殿下一言九鼎。”
他眸色愈來愈濃,像化不開的陳墨,拉起她手在唇邊,吻了吻她腕心,便倏地壓向榻上,嗓音略微低啞:“何時對你食過言?”
顧慮著她第二日還要趕路,寧珣收斂了不少,即便銜池今夜主動得反常,也只一次過後便剋制住。兩人相擁而眠,睡了各自後來一段時日裡,睡得最安穩的一覺。
第二日銜池便要啟程。寧珣送她出來這一路,竟罕見的無話。該說的昨夜都說盡了,此時此刻再多說一句,他怕會捨不得送她走。
銜池在馬前站定,嫻熟地朝他笑,“軍務繁忙,殿下放心回去吧。”
寧珣卻一皺眉,伸手把她揚起的唇角拉下去:“不想笑的時候就不笑。”
一年多了,她這喜歡矯飾情緒的毛病還是沒改掉——可見池家到底給她留下了什麼。
他嘆了口氣,語氣軟下去:“你高不高興,我一眼就看得出。在我面前,還費這番功夫做什麼?”
銜池臉上的笑意這才慢慢褪下去——自打來了北疆,不知為何她便一直憂心忡忡的,如今要離開寧珣,心中空落更甚。
但多想無益,倒不如早去興廣,為他調兵回來。
她想再抱他一下,剛抬手,又想起後頭候著的二十影衛同五百輕騎,登時歇了心思。
寧珣看出她心中所想,徑直將她拉進了懷裡。
銜池下意識去看他身後的將士,見眾人早便都低下頭,才長出了一口氣。
寧珣一時好笑,“又不是什麼藏著掖著不能見人的事兒,他們看得清楚些,這一路也能多盡心一些。”
她難得沒反駁,老老實實窩在他懷裡,只最後說了一遍:“殿下一定要小心。”
眼見著時辰到了,銜池用力抱了他一下,轉身上馬。
寧珣扶了她一把,淡淡看了不遠處跟著的青衡一眼。
“殿下放心,這一路自當萬事以宋姑娘為先。”青衡在馬背上低頭:“若辦事不利,屬下提頭來見。”
去興廣這一路走了三天——其實原本兩日便足夠,她的騎術也早便跟得上,只是寧珣不許她騎得太快,又怕累著她,才定下了三日的路程。
一路順遂,直到來了興廣城的城門下。
他們是傍晚時分才趕到——不過也剛好是寧珣提前告與興廣的時間。
照理說,有寧珣軍令在先,宋家軍即便不出城來迎,也該在城門前裝模作樣地迎上一迎。
而眼下,莫說來迎他們,興廣城連城門都緊閉著——若非還能看見城牆上有條不紊巡視的將士,她都差點以為興廣城有什麼異變。
宋將軍竟是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做。
銜池心裡咯噔一聲,已經預感到調兵一事不會順利。
五百多號人馬的動靜不小,按著軍規,也該有人下來盤查一遍——宋軒治軍嚴苛,軍規不可廢,確實有人下來了。
青衡看向銜池,後者一點頭,他便率先下馬,朝那人過去。
她不懂如何統軍,寧珣也知道,才特意將青衡也分給了她。一方面是青衡本就負責她的安危,另一方面便是因著青衡能替她出面,去統領這五百多人。
沒多一會兒,青衡便鐵青著臉回來了,對她一禮,“守城的將領說,保險起見,要挨個兒搜查過一遍,才敢放我們進城。”
銜池一愣,“原本該查麼?”
“可查,但幾乎從未查過。”
銜池明白過來,這顯然是宋將軍授意來為難他們的。
她默了片刻,溫聲道:“那便查吧。叫大家下馬,在城門前候著。”
青衡略有些意外,頓了頓才應了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