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蠻力自上而下將她生生拽出了水面。
乍然對上寧珣雙眼的那刻,她徹底失了氣力,仰面躺在岸邊的溼地上,大口喘息著,耳邊一時只聽得到自己劇烈如鼓擂的心跳。
她側過頭去,看向寧珣。
他是剛恢復意識,將她拽出來那一下又太快太猛,牽連著咳了好一陣兒,箭傷那處沁出大灘鮮血。
銜池從地上爬了兩次,才艱難起身,去看他的傷,雖已精疲力盡,語氣仍不免焦急:“一時半會怕是找不到人來,殿下這傷要處理,不能再拖了……”
他傷在右肩靠下的位置,箭沒刺透,看著也不是很兇險,卻血流不止。
寧珣握住她的手,嗓音嘶啞:“棄馬時我放了鳴鏑,再等一會兒,會有人找過來。”
所以叫她去找人來果然只是催她脫身的藉口。
銜池抿了抿嘴,心跳緩下來一些,她去脫他衣裳,“那也要先止血。怎麼會傷得這麼重……”
寧珣靠在岸邊一塊石頭上,臉上一絲血色都沒有,任她一層層將衣裳剝去,撕了塊布條給她,指揮著她將哪兒紮緊,還有閒心同她解釋:“沒傷到要害,不過這弩箭是特製的,雖小巧一些,力道也不大,但釘入皮肉那刻便會放出倒爪,硬往外取只會傷得更重。”
他試著往外取過,發覺不對後便停了手。看著只是一支短箭的傷勢,實則內裡傷得遠比看上去要深。
衣裳雖是溼的,但也比不穿好一點。銜池將布條紮緊,又將衣裳重新給他繫好,抬頭看他。
還好沒留他在上面。
幕後之人是有多陰險,明知要不了他的命,即便是傷,也要傷他這麼狠才罷休。
他渾身溼透,仰頭靠在石頭上,呼吸很淺,半閉上眼,衣衫上血跡斑斑。
他在她面前,有意無意地,也不是沒露出過這般脆弱情態。可先前即便再狼狽的時候,也不像現在這樣。
沾著他血的指尖一疼,她無意識地捻了捻,手指早在水裡泡得發脹,一捻之間,只覺那股酸脹的痛感倏地沿著小臂蔓延至心口。
銜池跪坐在他身側,小心撫上他右肩,“疼嗎?”
她自知這句話問得其實沒什麼必要,血都沒止住的新傷,又剛浸過水,如何能不疼?
可她還是脫口而出地問了。興許是習慣了他會說疼,能說出來,怎麼也能好一些。
這話她先前問過他好多回,最近一次是燈會上問他一年前那道舊傷,最遠一次是剛入東宮,他被聖人責難,傷在額頭——一點小傷而已,她裝模作樣地問了,他卻平靜應了一聲“疼”。
寧珣睜開眼,看著她笑了笑,“不疼。”
他半支起身,輕輕擁住她,“小傷而已,早習慣了。”
銜池一頓,沒說什麼,只回抱住他。她身上也沒什麼暖意,只能勉強替他擋擋風。
他的人應當快要找過來了吧。
“以後不許這麼冒險。你若拉不動我,被水卷下去怎麼辦?”
她悶悶回了一句:“我水性好。”
寧珣嗓音虛弱,卻仍帶著笑意:“所以先前說不會水,是在騙我?”
銜池抬頭,看他似乎有些倦意,想也沒想就認了下來:“是。我騙殿下的事兒可多了,殿下最好能一直醒著,不然可聽不完。”
她怕他真在此時失了意識,幾乎沒有停頓,一股腦說下去:“從開始就是騙殿下的,入東宮的時候是,除夕夜也是。”
寧珣輕笑了一聲,“你倒是真不怕這時候把我氣死。”
話音裡比方才中氣足了很多,那股似乎馬上就要失了意識的倦怠感也弱下去了。
可見是有用。
這時候能氣著總比昏過去好。
而且……剛剛在水裡時,將寧珣推上岸,她以為自己要被捲走的那刻,心裡最強烈的念頭竟是後悔。
後悔沒有把這一切告訴他。
銜池抱緊了他:“除夕夜說什麼發賣途中被沈澈救下,是假的。我從小長在江南,生父是吏部侍郎池立誠……”
她從頭一點點跟寧珣說,怕被他打斷似的,說得很快——從池立誠如何拋下她們母女,到她幼時在江南的生活,到救下沈澈的那兩年,再到池家利用宋弄影逼她入東宮……
“說不識字是騙你的,說不會水也是騙你的。從我入東宮至今,二皇子對殿下設的局裡,多數都有我參與。”
她感受著他的呼吸,確認他還清醒著,卻沒敢抬頭看他。
“除夕夜說的那些話,也都是沈澈教的。並非真心投誠,不過是先穩住殿下,博取信任,再以假亂真。”
把這些話全說出來以後她心裡輕快了不少,但還是不敢看他,頓了頓,低聲告罪:“回去以後殿下要如何責罰,要打要殺,銜池都認了。”
她等著他的反應,又怕他真的氣得太厲害,抱住他的手慢慢鬆了下來。
興許是一顆心懸了太久,真到了和盤托出的這一刻,胸腔裡沒著沒落的不安感竟淡了下去。
像是一場漫長的審判,如今塵埃落定,她來取她的結局。
寧珣卻突然咳了起來,好一陣兒才平復:“你是真想氣死我。”
“要打要殺,我還能留你到今日?我這個太子當得,倒也不至於這麼沒用。”
“是我先前說得不夠明顯,還是你聽了就全忘在腦後?剖白心意的話你記不住,打打殺殺倒是記得分明。”
銜池猛地抬頭,眼神發愣,“殿下早就知道?”
他“嗯”了一聲,淡然道:“從你踏入東宮那一刻起便知道。或者說,是去年上元夜你說你要進東宮獻舞那時候開始。但你的身世藏得仔細,我只知道你是寧禛派來的,知道你同沈澈有牽扯,旁的便查不清楚了。”
銜池默了默。
所以他從開始就知道自己是在做戲?
虧她還日夜謹慎,生怕暴露半分。他既然早就知道,前些日子直接挑明多好,也免得她猶豫不定地輾轉反側這麼多天才下定決心。
這感覺就像蓄力了半天,最後卻一拳打進了棉花裡。
寧珣笑了笑,下巴搭在她肩上,以一種極度契合的姿態將她收攏入懷。
他語氣溫柔,話音緩著,因而便顯出幾分鄭重,又像是喟嘆:“我很高興,終於等到你開口的這天。”
她聲音沉悶:“可是殿下明明早就知道了。”
“我知不知道,同你願不願意告訴我,是兩碼事。”
她遲疑了一下,慢慢將手扣在他肩頭,承擔過他大半的重量。
因著在潭邊,懸瀑水聲激烈,風一陣急一陣緩,送來摻了水氣的花草香——只是衣裳都溼透了,風一吹便冷得厲害。
銜池將寧珣抱得更緊了些,用自己勉強升起的體溫為他取暖。她方才沒有力氣挪動自己和他,兩人待的這塊地兒,連腳下的泥都是溼的。
新草初生,隱隱有螢火自岸邊碎石夾雜的草堆里長出來,慢慢飛散進夜裡。
察覺他呼吸漸漸平穩下去,似乎又有些倦意,銜池及時出聲,引著他說話:“方才我說話的時候,殿下為什麼一直不吭聲?我還以為殿下是生氣了。”
他只簡短應了一聲,像是疲憊至極,不太想開口。
她不依不饒地問:“所以殿下方才是在想什麼?”
她問到這份兒上,寧珣只能開口,因著體虛,聲音便輕著,輕易便散進了風裡:“在想,還是我來得太晚了,才叫你平白受了這麼多波折。”
她搖了搖頭,“殿下已經來得很及時。”
及時到她還未來得及奢想,便已經擁有了。
他輕輕笑起來,“能言善道。”
“光是身份上就騙了兩回,不識字是假的,不會水也是假的,什麼一見傾心更不必說。”
“還有哪句是真的?”
她想都沒想,“一見是假的,但傾心不是。”
“喜歡殿下是真的。”
作者有話說:
青衡:(倒回去年)屬下就說一見傾心這種藉口簡直假得不能再假!
蟬衣:他們是真的!
青衡:除了你還有誰會信?
寧珣(去年版):……
青衡:?
寧珣(最新版):。
青衡(最新版):。
蟬衣:(單方面宣佈)結婚,撒花!
蓮花燈(沉在河底):我有個問題不知當講不當講(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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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寧珣這人,在乎什麼從不藏著掖著,他在乎得明目張膽。◎
她話音落定,寧珣突然寂了下去。
銜池抬眼,撞入他眼中驚濤駭浪。窒息感後知後覺淹沒而來,有一霎她甚至疑心自己會溺死在他眼中。
良久,她才聽見他慢慢道:“那我便當真了。”
“從今往後,不能騙我,不能瞞我。我只有這一個要求。”
“同樣,我對你也不會再有任何欺瞞。任何時候,你有話,與其聽旁人說,不如親自來問我。”
有些事就是如此,同樣的話,若被有心人從中作梗,傳到另一人耳中時,便全然換了意思。
——何況她身邊的有心人也不少。
他不得不防。
她應了一聲:“好。”